公司分管制造的副總彭進則是臺灣人士，屬于公司四大高管之一。聽說是美國名校的碩士，又是臺灣東吳大學(xué)的有名才子，精通英語和日語，寫文縐縐的郵件也是一把好手。讓人頭痛的是：他這個人最不肯說痛快話了。

我初來乍到，以前只見過一個臺灣人，弄不清他們到底是什么風(fēng)格。誰說制造部都是大老粗，彭總對人就客客氣氣的，尤其是對年輕女孩子，客氣有加，不過離紳士總還是差那么一點味道。西學(xué)為用，中學(xué)為體，他的西學(xué)都用在專業(yè)上了。中學(xué)，特別是中庸，用得尤其好。他從來沒有一句話解決過問題，一口溫潤斯文的臺式國語，能慢條斯理抽絲剝繭說上半個小時，最后聽的人還是不知道他的立場?？墒?，有些問題，不能沒有立場，對不對？比如下屬轉(zhuǎn)正的問題、制度通過的問題、選舉表態(tài)的問題。

APA收購了當?shù)貒?，從行事行文上還是頗有些國企的影子，比如部門經(jīng)理任命，需要通過高管層民主評議，對公司全體公示。無錫營業(yè)部要進入運營階段了，可是這個營業(yè)部經(jīng)理的任命還沒有經(jīng)過程序。雖然大家都知道陳勇勝早已是計劃中的人選，可是誰能保證中間不出狀況？畢竟陳勇勝的根基還是淺了點，在日本人、臺灣人中間沒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于無錫營業(yè)部經(jīng)理人選，吉田讓扶剛先做了一個候選人背景的報告，包括陳勇勝及兩位外部應(yīng)聘者，提交給各位高管作為參考，一周后召開專門討論會。

會議的氣氛很詭異，每個人都對三個人的特點進行了一番點評，中肯、中立、誠懇，但是沒有一個人表態(tài)。我作為記錄人，坐在扶部長身后覺得可笑。吉田看多了這樣的場面，只是一本正經(jīng)地聽著。陳勇勝是公司的老人，應(yīng)該說是原來國企的老人，可是，現(xiàn)在的高管里都是新股東派來的人，誰都沒有充分的理由——充分的利益把他推上去。大家都在等吉田的意思。吉田這只狐貍，千挑萬選把陳勇勝選了去做籌備組長，這個時候，又一聲不吭了。讓這些想順竿爬的，或者迎頭反擊的人，摸不著頭腦。

吉田等大家沉默了好一會，終于發(fā)言了，翻譯說了一大通，大概意思是他對大家的意見都基本贊同，幾位候選人都各有長處，無錫營業(yè)部的戰(zhàn)略地位不容贅言，人選的確定要萬分慎重，不僅從專業(yè)到管理能力，更重要的是忠誠、品德。扶剛的報告里著意寫了陳勇勝在前公司因奮力搶救公司資產(chǎn)，榮立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不計其數(shù)。幾位高管都是人精中的尖子，都明白吉田還是表態(tài)了。

主管質(zhì)量的副總洪凌偉第一個附議，從各方面考慮，人選應(yīng)該從熟悉品性的人中選擇。主管生產(chǎn)的副總莊林發(fā)表了一通臺式官話，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強調(diào)品德之重要，用人需慎之。只有彭進則，搖頭晃腦地沒有說什么。

吉田看了扶剛一眼，扶部長會意地說：“剛才的討論中，各位高管對無錫營業(yè)部經(jīng)理人選的意見，主要是考慮與公司價值觀的切合度，那么現(xiàn)在的幾位應(yīng)聘者中，陳勇勝部長在公司十年——當然，包括收購前的年限，品性也是眾所周知的，其他幾位也同樣很優(yōu)秀。只是，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老話：日久見人心?！?/p>

說到這里，扶部長用日語對吉田復(fù)述了一遍：日久見人心。吉田大點其頭?！耙虼耍魑桓吖?，我們?nèi)肆Y源部提請陳勇勝先生為無錫營業(yè)部經(jīng)理，試崗期一年?！奔锃h(huán)視大家，大家回報以肯定的目光。吉田始露出微笑，日式的點頭示意，然后對扶部長說了一句什么，扶部長點點頭說：“我們會盡快擬文，給各位高管簽呈，然后發(fā)布公示?！?/p>

吉田滿意地站起來，向大家淺淺地鞠了一躬，說：辛苦大家，就轉(zhuǎn)身走了。大家站起來回禮，我也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高管會議，沒見過這等陣勢，忙不迭地站起來鞠躬，慌得筆記本都掉到了地上。

等人走光了，我才坐下來慢慢地收拾東西。一抬頭看到扶剛黑著臉，冷冷地說：“行禮，你不會嗎？慌成那個樣子，本兒都掉了，丟不丟人？本部長向你行禮，你不知道要回禮嗎？在民企不知道，在這里混的日子也不短了，總該知道了。外人不知道的，以為我沒有教過?！?/p>

我訕訕地站起來，我知道，如果還不站起來，扶部長的另一番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那就是長官訓(xùn)示，你還坐著？還有沒有規(guī)矩？我低頭聽著扶部長的批評。

“在這個聯(lián)合國一樣的公司里，行為舉止要得體有節(jié)，不讓人看笑話去。不給日本人回禮就是愛國了？幼稚！”

我用極低的聲音說：“我不是……”

“是什么是？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哪有你這樣的人事科長？別以為自己專業(yè)強就可以瞎來，品行才是最重要的?！蔽尹c點頭。

“還有啊?！狈霾块L停頓了一下，我心想完了，不知道還有什么。扶部長聳然1米9的個頭，站在我面前，就像在訓(xùn)一個小學(xué)生。我咬著嘴唇聽著。

“下屬的行為，上級要負責(zé)任。我遇上你真是倒了血霉了。最近，周燕子是不是又光著穿西裝了？我不想和你們一般見識，太丟人。你穿不好是我教的，她穿個什么什么來著，那個，一圈，外面套個西裝，是你教的？”

扶部長用手比劃著，在胸前劃了一個環(huán)，我想笑不敢笑，低聲說:“那個叫抹胸?！?/p>

“我管你叫啥。一個女職工穿成這樣，在工廠里走來走去的，下次她要還是這個樣子，你就不要干了。今天下午擬文，先去找這些領(lǐng)導(dǎo)簽，簽不動了，再來找我。去吧?！蔽亿s緊溜。

文件是早就有模板了，照著改改也就成了。用紅頭信紙打印出來，分別找三位副總簽字。莊林和洪凌偉草草看了一眼，就簽了，也懶得和我廢話。

硬仗是彭進則。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看地圖，見我進來，笑著客氣。我一邊解釋來由一邊打開卷宗，遞給他。彭進則接過來，坐下來認真看。其實，這有什么看的呢？陳勇勝的個人簡歷，他再清楚不過了，本來就是從他這個部門出去的。何況，上午的會議他都去過。但是他就是要這樣，我尷尬地等著他逐字逐句地研究，他問我是不是只有他沒有簽了，怎么先送另外兩位副總簽。知道他介意，我又說了好一通好話，他聽了又埋頭研究起兩位副總的筆跡起來。十分專注。直到讀完最后一個字，才把卷宗往桌面上一擺，表示人事問題是一個公司最重要最需要慎重的事情了。他還要考慮一下。

“彭總，您看，這個人選有什么不妥么？”

“沒有，沒有，我對陳部長是很了解的了。人選是沒什么不妥了?！?/p>

我心想：“人沒什么不妥，那是哪里不妥？”

“這個文件，先放我這里，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不好？你先回去?！比缓蠖瞬杷涂?，我只好應(yīng)著，退了出來。

我直接去了扶部長辦公室，將此事匯報了上去。扶部長想發(fā)作，轉(zhuǎn)而又冷哼一聲，“行，我去，我看他又想考慮什么。”

約摸著過了一個小時，扶部長去找彭進則，再談無錫營業(yè)部經(jīng)理人選的問題，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談會議決議簽字的問題。彭進則知道，和我打打太極還可以，一不小心被扶剛這種人咬上了，不好收場。扶剛的意思，簽呈是收集經(jīng)營班子成員意見的，如果有不同意見，可以寫下來。彭進則老謀深算，不提簽字，也不提反對。反而為陳勇勝大說好話，遙憶當年趕工，車隊沒司機了，他一個人開著一臺大車，跑了一千二百公里。整整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扶剛笑著聽彭進則講八卦，從他桌面上拿起那份卷宗，翻開發(fā)現(xiàn)他果然一字未寫。

“那是，那是，老陳工作拼命，人盡皆知的。他評過省勞模，您聽說過沒？”

“勞模？”

“哦，您可能不知道，大陸有，省級的勞動模范。很高的榮譽了。還有全國的五一獎?wù)?，那可是要去人民大會堂領(lǐng)獎的?！?/p>

“哇，了不起。真了不起?！?/p>

“是啊，所以說，老陳雖然有他的短處，人無完人嘛，不過，從忠誠、品行、態(tài)度上來說，是一個值得公司信任的人?！?/p>

扶剛說這話，好像根本就記不起半年前那次招聘的事了似的?！笆堑?，這么多年，大家也是看得到的?！?/p>

事后，扶剛和我說起這個經(jīng)過，都咬牙切齒。彭進則左繞右繞，就是不上道。扶剛有些惱了起身坐到沙發(fā)上，換了一個舒服一點姿勢，準備和彭進則打持久戰(zhàn)了。彭進則像得了話癆癥一般，從山西大槐樹開始講起，講自己與大陸的淵源，還有日本北海道的鵝毛雪，然后又說臺灣的笑話。扶剛漫不在乎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頭附和一下。遇到政治敏感問題，馬上茫目。換作我，早就暈了頭，或者直接切斷他的八卦，起身走人了。扶剛耐性好，無論怎么樣，今天一定要磨出個結(jié)果來。等彭進則發(fā)表完演說，扶剛也不掃興地貢獻了幾個馬路新聞，兩人各懷鬼胎地笑了一通。

之后，扶剛把卷宗一合，拿指尖敲了敲，說：“彭總，陳勇勝的任命，看來一時是下不去了。我回頭和本部長說說，是不是重新開展調(diào)研，或者讓獵頭再找。”

彭進則很開明，說這個人事招聘的程序?qū)儆诳倓?wù)本部內(nèi)務(wù)，他不管。“哦，明白明白。彭總您的意思，還是要重新招了。那，我先去辦這件事?！?/p>

彭進則一聽，發(fā)現(xiàn)自己一時嘴快，掉扶剛坑里了。這時，扶剛已經(jīng)把卷宗拿在手里，起身向外走了。馬上叫住扶剛？這等咬死自己的蠢事，彭進則不允許自己做。只能繼續(xù)裝硬漢，呵呵地笑兩聲，說慢走慢走。

看到扶部長長信心滿滿地回到辦公室，我坐著沒有動。不知道他是吃了釘子，還是吃了軟釘子。這時候去看熱鬧，顯然不對。我只能等，以扶剛的性格，不得結(jié)果不會罷手，這會兒，彭進則不好受了吧。兩個副總都已經(jīng)簽過，陳勇勝的任命下不去，吉田一定算在彭進則頭上。他又何德何能，能夠三缺一？杠在這里算是什么？杠，也得自身夠硬，他是硬得過大股東委派的吉田，還是硬得過兩位背景不明的同級副總？即便是要給扶剛添個堵，說實話，這個堵也指不定添給誰。扶剛，既不是日方，又不是臺方，也非原來的國企，能坐鎮(zhèn)人事部門，換了誰，誰能討到三方好？

蠢啊。我暗嘆。如果扶部長直接寫一票棄權(quán)，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照樣可以通過?？墒桥磉M則今天擺的譜就把他自己害死。要是我，我一看這形勢，肯定是麻溜兒地簽字。陳勇勝是什么人？犯得著為他得罪四個人嗎？

過了一天，扶部長讓我再把卷宗送過去，彭進則二話沒說，“唰唰”地簽了大名。和洪、莊兩位副總一樣痛快。

沒有立場的人，或者不敢有立場，或者只是想顯示一下身份特殊。但凡遇到立場不明的上司，特別是斜線上司，除了磨沒有別的辦法。萬一磨不到，至少要明白他為什么不肯簽。最可怕不是死都不肯簽，而你去他不簽，換個人去他馬上簽。這就坐實了你是個廢物，還把人情送給了別人。所以遇上這種人，陪他磨，磨到他簽字為止。如果你簽不了，就堵住后路，確定誰來簽都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