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
這是魯迅小說《祝?!烽_頭的一段話。在這一段話中,我們已經能夠感受到魯迅小說語言的冷峻、堅硬和情感的控制。這種特點,正是語言在魯迅小說中的肌膚與表情。再看茅盾《子夜》的開頭: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么已經漲上了,現在沿這蘇州河兩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的,艙面比碼頭還高了約莫半尺。風吹來外灘公園的音樂,卻只有那炒豆似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奮。
下面是孫犁《風云初記》的開頭:一九三七年春夏兩季,冀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曬干了,熱風卷著黃沙,吹干河灘上蔓延生長的紅色水柳,三棱草和別的雜色的小花,在夜間開放,白天就枯焦。農民們說:不要看眼下這么旱,定然是個水澇之年??墒且恢钡搅鲁?,還是沒落下透雨,從北平、保定一帶回家歇伏的買賣人,把日本侵略華北的消息帶到鄉(xiāng)村。
為什么選擇魯迅、茅盾、孫犁三位作家的三部小說?除了他們三個是不同時期的大家之外,還因為他們這三部代表作的開頭都對小說的自然環(huán)境與當地風俗有著描寫,這就更容易比較出他們對語言的不同態(tài)度和小說讓語言成為肌膚時的不同色彩。魯迅在《祝?!分姓Z言的冷厲、堅硬,不僅是《祝?!愤@部小說的肌膚的呈現,也是他小說語言的一貫風格。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這么一句,是那樣的直切、簡單而又準確,他語言的冷厲的韻味,其實在這句話中已經透了出來。
“滹沱河底曬干了,熱風卷著黃沙,吹干河灘上蔓延生長的紅色水柳,三棱草和別的雜色的小花,在夜間開放,白天就枯焦?!边@段話的語言具體、親切、溫暖,有一種透明、質樸的美。這和孫犁對他的故事、人物以及那個時代的愛,是那樣的吻合、一致。而相比之下,茅盾的《子夜》的開頭,雖然同樣是在描寫環(huán)境習俗,可語言既沒有魯迅在《祝?!分械耐锤?,也沒有孫犁在《風云初記》中的親熱和溫情,而是給我們一種“大”、“書面化”的感覺。這種“大而書面”的特色,其實仔細分析,和《子夜》的故事是同樣一致的,同樣是《子夜》所不可分離的肌膚之色?!洞盒Q》作為茅盾更有價值的作品,它的開頭有著同樣的特點:“老通寶坐在‘塘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長旱煙管斜擺在他身邊?!迕鳌?jié)后的太陽已經很有力量,老通寶背脊上熱烘烘的,像背著一盆火?!边@樣的語言,同樣有些“籠統(tǒng)”的感覺,缺少具象的親切。
在這幾部代表作的開頭中,幾個作家都寫到了天氣,孫犁說:“熱風卷著黃沙,吹干河灘上蔓延生長的紅色水柳,三棱草和別的雜色小花……”茅盾說: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薄袄贤▽毐臣股蠠岷婧娴模癖持慌杌??!濒斞刚f:“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無論他們對自然的感受如何,但有一點,就是他們的這種感受和故事的內核、靈魂是一致的,語言描繪著小說的色調,它們是不可分割的。相比之前我們舉例的《紅旗譜》、 《苦菜花》、 《鐵道游擊隊》、 《野火春風斗古城》等小說的開頭,它們比起“語言即敘述的工具”來說,確是更進一步,有著小說的肌膚之色,肌膚之用。這一點,沈從文的《邊城》,蕭紅的《呼蘭河傳》、《生死場》在語言的肌膚之用上,體現得更為明顯,下面我們將會談到這幾部小說語言的新的功效性,也許能把肌膚性說得更為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