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菜花》中,馮德英是這樣開頭的: 在山東昆侖山一帶,到處是連綿的山巒,一眼望去,象鋸齒牙,又象海洋里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
《鐵道游擊隊》是描寫山東棗莊抗日故事的小說,開頭是這樣的: 到過棗莊的人,都會感到這里的煤煙氣味很重,不分晝夜地“咕吐、咕吐”噴吐著黑煙,棉絮似的煙霧,在山樣的煤堆上空團團亂轉(zhuǎn)。
《暴風驟雨》的開頭,周立波這樣寫道:
七月里的一個清早,太陽剛出來。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確青的葉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顏色。豆葉和西蔓谷上的露水,好像無數(shù)銀珠似的晃眼睛。
再看一下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的開頭:舂陵河水繞過桂陽縣,急急忙忙地向北流著,帶著泥沙和憤怒,留下苦難和嗚咽,穿峽出谷,注入碧藍碧藍的湘江。
我沒有找到《青春之歌》、《烈火金剛》、《紅日》、《紅巖》等小說,但從以上六七部當年家喻戶曉的小說開頭中,我們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語言在這一代作家寫作中的地位,在他們小說中的地位。從我們舉到的例子來看,這樣最為作家重視的開頭,其實我們分不出他們彼此間語言上細微的差別和個性,讀不出語言獨有的美來,但卻可以看到,每一個開頭的幾句話,除開意識形態(tài)的意味不談,他們都在講述著故事和故事發(fā)生地的環(huán)境,都在為講述故事服務,都是故事的載體,是講述的工具,而作者并沒有或者沒有太多地考慮語言本身的藝術(shù)、美、詩意,沒有對“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那句話做半點努力。他們放棄的是語言的藝術(shù),講述的藝術(shù),而追求的是故事的本身,讓語言成了故事的奴隸,成了故事傳遞的橋梁和工具。為什么會這樣?這其中有諸多原因,比如說對小說要為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過分強調(diào)。既然小說要為政治服務,語言也當然要為政治、為替政治服務的故事服務。我們必須理解前輩作家在寫作中的困境:個人能力難以超越的困境。但是今天的寫作,仍然把語言置于為人物、故事服務的從屬地位,僅將其作為講述的工具之用,這就有了些悲哀。有了作家的悲哀,也就有了小說藝術(shù)的悲哀。
第一,傳達與表述,是語言之于小說的最基本功能,如果語言失去了這種工具性的效用,語言與文學也就失去了最簡單、最直接的聯(lián)系,失去了語言在文學中最基本的生存。
第二,語言在小說中的肌膚之用。通常,人們也會說語言在小說中的裝飾性,但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是對語言認識的誤區(qū),是語言工具論影響的結(jié)果。裝飾,是一種奢侈的表現(xiàn),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景況,是有條件可裝可飾,無條件可簡可陋。但語言之于小說,決然不能是這個樣子。它無論在小說中呈現(xiàn)什么狀態(tài),什么風格,什么樣式,至少都還應該是小說的肌膚,也必須是小說的肌膚,濕潤的,光滑的,粗糲的,潔白的,黝黑的,當小說作為一個生命存在時,肌膚必然是生命的組成部分。肌膚的健康好壞,直接影響著生命的質(zhì)量、長短。我們在談到少男少女時,常說“一白遮百丑”。這個“白”是說人的肌膚,是說人的肌膚之美,也是說我們對美的欣賞標準。而小說的語言,也同樣是這樣,“一美遮百丑”。我們讀小說時,往往是先看開頭幾句、幾行、幾頁,如果這幾句、幾行、幾頁吸引不住我們,也就把小說放了下去。這幾句、幾行、幾頁,我們看的是什么?看的是小說的肌膚,看的是人的長相和皮膚。看的是語言在小說中的個性特征、呈現(xiàn)狀況,以及美、詩意和不同凡俗的敘述。因為談的是語言在小說生命中的肌膚性,我們就還只能以中國小說為例,而不能以翻譯小說為準。翻譯小說與原貌的變化,首先是語言的變化,而中國小說,則最能說明漢語寫作時語言的肌膚生命。還以作家作品的開頭、第一頁為例——因為這是作家在寫作時語言上的最為著力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