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吉爾吉斯作家艾特瑪托夫的中篇小說《白輪船》,里面那個七歲的小男孩只要一到夏天,“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山上去,用望遠鏡眺望伊塞克湖”。他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當(dāng)然還有無數(shù)的花花草草。他給石頭們起名字:“睡駱駝”“馬鞍”“坦克”或者“機靈鬼”“壞家伙”,他會拍拍它們,對它們說話。他傷心的時候,會躲到色拉爾珍草叢里偷偷哭泣,“隨后云彩飄過來,在頂上變幻出你想看的一切”;看著看著,眼淚就干了。他喜歡牽?;ǎX得它們是“頂聰明、頂快樂的花兒”?!霸绯克鼈冏顣犹?。別的花草什么也不懂:什么早晨,什么晚上,全都一樣。可是牽?;?,陽光一照,就睜開眼睛,笑了。先是一只眼睛,然后又是一只,然后所有的花卷兒一個接一個都張了開來。白色的,淡藍色的,淡紫色的,各種顏色的……如果坐到它們旁邊,別吱聲,就會覺得它們仿佛睡醒后在悄聲細語。連螞蟻也知道這一點。早晨,螞蟻總愛在牽?;ㄉ吓?,在陽光下瞇著眼睛,聽聽花兒在說些什么?!薄@是《白輪船》最美好的部分,而實際上這是一個關(guān)于自然之恩澤和人類之忘恩負義的故事,我有意把令人哀痛和憤怒的部分略去了。
幸運的是,我也像那個小男孩一樣時常有機會爬山、領(lǐng)受自然的恩澤。我著迷于一天中不同的光景給這座山帶來的明暗變化;我也熟悉山路沿途的花草樹木,記得它們的花期和果期,陽光給它們抹上的光輝,它們在風(fēng)中搖動的模樣,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印痕。
這時節(jié)半山腰的農(nóng)田里四季豆和豇豆上架了。野地上益母草長得老高,開出粉紫色的唇形花。到處生著野茼蒿(通名藜),家鄉(xiāng)人管它叫“灰灰菜”;我特別愛看它們覆蓋著一層紫色粉末的新生嫩葉。一年蓬外圍的舌狀花是白色或帶點淡淡的天藍,中央的管狀花則黃中帶綠,似乎只要一陣風(fēng)吹來,這種樸素明媚的小花就四野開遍。接骨草的青果子開始漸漸轉(zhuǎn)紅;某種不知名的蓼花悄悄探出頭,粉白的穗狀花序乖巧玲瓏。
一路上有藍熒熒的光亮瞥來,那是六月最美妙的饋贈——鴨跖草又來到人間了。它另有無數(shù)纖塵不染的名字:碧竹子、翠蝴蝶、淡竹葉、竹葉蘭,還有德富蘆花筆下的月草、螢草、露草——他喜歡叫它露草,不僅是因為“這種花壽命短暫,只是在有露的那段時間開放”,更因那無與倫比的藍色(德富蘆花稱為“碧色”)在他眼中是“藍天的灝氣滴落而下,落地成露,煥發(fā)出露色,在大地上使藍天得到復(fù)蘇……它不是花,它是表現(xiàn)色彩的露水靈魂。那姿脆、命短、色美的面影,正是人世間所能見到的剎那間上天的音信”。(德富蘆花《碧色的花》)這大約是典型的日本文人之宿命論和唯美主義,當(dāng)然是很迷人的。然而如果不嫌掃興的話,我們能否有另一種理解呢?據(jù)我觀察,這花兒迎著太陽開放,在下午四點左右閉合,并非轉(zhuǎn)瞬即逝到只在“有露的那段時間開放”。陽光下,新開的藍色花瓣會呈現(xiàn)出仿佛被露珠細細浸潤過的晶瑩閃光,這是已經(jīng)開得疲乏的舊顏所沒有的——我愿意從這樣的角度把它喚作“露草”。它們在漸入盛夏的日子開始綻放,花期會持續(xù)到九月左右,比德富蘆花想象的要壯健得多;然而這花的姿態(tài)確如“藍天的灝氣”一般溫柔,蘆花說它像“小小的碧色蝴蝶歇息在草葉上”(這就是“翠蝴蝶”的由來吧),我覺得它兩片豎著的藍色瓣子像小兔子支棱著的耳朵,而下面一片潔白的花瓣和長長的花絲又讓人想起小山羊柔軟的胡須——這兩者都是極其柔順的動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