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f子曰:‘在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既然能夠超越生死,那么如何埋葬也就無所謂了。
《論語·先進(jìn)》云: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一味尋思死的事兒令人絕望,故乍一看覺得,孔子未必不是以此等話搪塞一下。倒是弟子曾參對生死問題感受頗深?!短┎吩疲?/p>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yuǎn)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yuǎn)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p>
前一則是說,人活一生極其不易,但是死去便一了百了。后一則是說,因為自己將死,不再有說話的機(jī)會,所以要鄭重其事地道出遺言。而所云“容貌”、“顏色”、“辭氣”該當(dāng)如何,正讓人想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短┎酚衷疲?/p>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yuǎn)乎?’”
死是終結(jié),一個人的生命到此為止??组T之“知死”,于此可見?!短垂分幸灿幸粋€故事:
“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執(zhí)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唬骸A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變,幸而至于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xì)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e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曾子之死仿佛茲事體大,居然留下三段記載。最終歸結(jié)到“斯已矣”,亦即“死而后已”:知道錯了不立即糾正就來不及了,死將使得一切都無法彌補(bǔ)。
《檀弓》另有一個孔子的故事:
“孔子蚤作,負(fù)手曳杖,消搖于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dāng)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曰:‘賜,爾來何遲也。夏后氏殯于東階之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w寢疾七日而沒?!?/p>
顯然孔子與曾參同樣“知死”,唯此節(jié)讀來更有一種蒼茫之感,真乃暮色四合,大限將至。回想《論語·子罕》所云:“子在川上曰 :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早已慨嘆歲月與生命之去而不返了??组T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歸納起來即如《荀子·禮論》所說:“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
回過頭看孔子所說“未知生,焉知死”,應(yīng)該聯(lián)系《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眮砝斫?。死作為結(jié)局是確定的,必然的 ;但另一方面,生是可能的——在結(jié)局到來之前,人的一生可能具有不同的意義??鬃邮且运罏橄孪?,反過來強(qiáng)調(diào)生?!短┎吩疲骸白釉唬骸V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币徊俊墩撜Z》,講的都是如何在有生之年使生具有最大意義,亦即“聞道”。這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例如:“子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保ā妒龆罚┛组T師徒同樣將生死之事看得很重,卻以一個比《莊子》所說消極的結(jié)論為前提,得出了另一個積極的結(jié)論。因此也就獲得了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