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下清荷檐下貓》 咪咪(2)

月下清荷檐下貓 作者:季羨林


然而事情發(fā)展卻越來越壞,咪咪任意撒尿和拉屎的頻率增強(qiáng)了,范圍擴(kuò)大了。在桌上,床下,澡盆中,地毯上,書上,紙上,只要從高處往下一跳,尿水必隨之而來。我以老年衰軀,匍匐在床下桌下向縱深的暗處去清掃貓屎,鉆出來以后,往往喘上半天粗氣。我不但毫不氣餒,而且大有樂此不疲之慨,心里樂滋滋的。我那年近九旬的老祖笑著說:“你從來沒有給女兒、兒子打掃過屎尿,也沒有給孫子、孫女打掃過,現(xiàn)在卻心甘情愿服侍這一只小貓!”我笑而不答。我不以為苦,反以為樂。這一點(diǎn)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但是,事情發(fā)展得比以前更壞了。家人忍無可忍,主張把咪咪趕走。我覺得,讓它出去野一野,也許會治好它的病,我同意了。于是在一個晚上把咪咪送出去,關(guān)在門外。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睡不著。后來朦朧睡去,做起夢來,夢到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咪咪。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我拿著電筒到樓外去找。我知道,它喜歡趴在對面居室的陽臺上。拿手電一照,白白的一團(tuán),咪咪蜷伏在那里,見到了我喵喵叫個不停,仿佛有一肚子委屈要向我傾訴。我聽了這種哀鳴,心酸淚流。如果貓能做夢的話,它夢到的必然是我。它現(xiàn)在大概怨我太狠心了,我只有默默承認(rèn),心里痛悔萬分。我知道,咪咪的母親剛剛死去,它自己當(dāng)然完全不懂這一套,我卻是懂得的。我青年喪母,留下了終天之恨。年近耄耋,一想到母親,仍然淚流不止?,F(xiàn)在竟把思母之情移到了咪咪身上。我心跳手顫,趕快拿來魚飯,讓咪咪飽餐一頓。但是,沒有得到家人的同意,我仍然得把咪咪留在外面。而我又放心不下,經(jīng)常出去看它。我住的朗潤園小山重疊,林深樹茂,應(yīng)該說是貓的天堂。可是咪咪硬是不走,總臥在我住宅周圍。我有時晚上打手電出來找它,在臨湖的石頭縫中往往能發(fā)現(xiàn)白色的東西,那是咪咪。見了我,它又喵喵直叫。它眼睛似乎有了病,老是淚汪汪的。它的淚也引起了我的淚,我們相對而泣。

我這樣一個走遍天涯海角飽經(jīng)滄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竟為這樣一只小貓而失魂落魄,對別人來說,可能難以解釋,但對我自己來說,確是很容易解釋的。從報紙上看到,定居臺灣的老友梁實(shí)秋先生,在臨終前念念不忘的是他的貓。我讀了大為欣慰,引為“同志”,這也可以說是“貓壇”佳話吧。我現(xiàn)在再也不硬充英雄好漢了,我俯首承認(rèn)我是多愁善感的。咪咪這樣一只小貓就戳穿了我這一只“紙老虎”。我了解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并不感到有什么難堪。

現(xiàn)在,我正在香港講學(xué),住在中文大學(xué)會友樓中。此地背山面海,臨窗一望,海天混茫,水波不興,青螺數(shù)點(diǎn),帆影一片,風(fēng)光異常美妙,園中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jié)長春之草,兼又有主人盛情款待,我心中此時樂也。然而我卻常有“山川信美非吾土”之感,我懷念北京燕園中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那堆滿書案的稿子。我想到北國就要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馬后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我歸心似箭,決不會“回頭”。特別是當(dāng)我想到咪咪時,我仿佛聽到它的喵喵的哀鳴,心里顫抖不停,想立刻插翅回去。小貓吃不到我親手給它的魚肉,也許大惑不解:“我的主人哪里去了呢?”貓們不會理解人們的悲歡離合。我慶幸它不理解,否則更會痛苦了。好在我留港時間即將結(jié)束,我不久就能夠見到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燕園中又多了一個我,咪咪會特別高興的,它的病也許會好了。北望云天萬里,我為咪咪祝福。

1988年11月8日寫于香港中文大學(xué)會友樓

1996年1月2日重抄于北大燕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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