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天,前面已經(jīng)說過。我住的屋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樹。以前常聽人說,兔子是頂孱弱的。貓對它便是個大的威脅。在兔子沒來我床下面住以前,屋里也常有貓的蹤跡。門關(guān)嚴(yán)了的時候,這棵海棠樹就成了貓來我屋的路。自從有了兔子以后,在冷寂的秋的長夜里,我常常無所謂的驀地醒轉(zhuǎn)來——窗外風(fēng)吹著落葉,窸窣地響,我疑心是貓從海棠樹上爬上了窗子。綿連的夜雨擊著落葉,窸窣地響,我又疑心是貓爬上了窗子。我靜靜地等著,不見有貓進(jìn)來。低頭看時,兔子正在地上來回地跑著。在微明的燈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煙和白煙了。眼睛也更紅亮得像寶石了。當(dāng)我正要朦朧睡去的時候,恍惚聽到“咪”的一聲,看窗子上破了一個洞的地方,正有兩盞燈似的眼睛向里瞅著。
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伏下頭去看,兔子丟了沒有??吹絻蓚€小兔兩團(tuán)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時候,心里仿佛得到點(diǎn)安慰。過了一會,再回到屋里來讀書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它們在腳下來回地跑了。其實并沒有什么聲息,屋里總仿佛充滿了生氣與歡騰似的。周圍的空氣,也軟濃濃地變得甜美了。兔子也漸漸不膽怯起來,看見我也不很躲避了。第一次一個小兔很馴順地讓我撫摸的時候,我簡直歡喜得流淚呢。
倘若我的記憶靠得住的話,大約總有半個秋天,就在這樣的頗有詩意的情況里度過去。我還能模模糊糊地記得:兔子才在籠里裝來的時候,滿院子都擠滿了花。我一閉眼,還能看到當(dāng)時院子里飄動的那一層淡淡的綠色。兔子常從屋里跑出來,到花盆縫里去玩,金魚缸里的子午蓮還仿佛從水面上突出兩朵白花來。只依稀有一點(diǎn)影。這記憶恐怕靠不大住了。隨了這綠氣,這金魚缸,我又能看到靠近海棠樹的涂上了紅油綠油的窗子,嵌著一方不小的玻璃,上面有雨和土的痕跡。窗紙上還粘著幾條蜘蛛絲,窗子里面就是我的書桌,再往里,就是床,兔子就住在床下面……這一切仿佛在眼前浮動。但又像煙、像霧,眼睛就要幻化到空濛里去了。
我不是說大概過了有半個秋天么?——等到院子里的花草漸漸地減少了,立刻顯得很空闊。落葉卻在階下多起來,金魚缸里早沒了水,天更藍(lán),更長;淡遠(yuǎn)的秋有轉(zhuǎn)入陰沉的冬的樣兒了。就在這樣一個藍(lán)天的早晨,我又照例伏下身子,去看兔子丟了沒有?!婀郑蚕旅婵湛盏?,仿佛少了什么東西似的。再仔細(xì)看,只看到兩個小兔凄涼地互相偎著睡。它們的母親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刻慌了。汗流遍了全身。本來,幾天以來,大兔子的膽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里去。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但各處,屋里,屋外,都找到了,沒有影,回頭又看到兩個小兔子偎在我的腳下,一種莫名其妙的凄涼襲進(jìn)了我的心。我哭了,我是很早就離開母親的。我時常想到她。我感到凄涼和寂寞。看來這兩個小兔子也同我一樣地感到凄涼和寂寞吧。我沒地方傾訴,除非在夢里,小兔子又向哪里,而且又怎樣傾訴呢?——我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