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還有希望,我希望大兔子會自己跑回來,驀地給我一個大的歡喜。但是一天一天地過去,我這希望終于成了泡影。我卻更愛這兩個小兔子了。以前我愛它們,因?yàn)樗鼈兗t亮的眼睛,雪絮似的軟毛。這以后的愛里,卻摻入了同情。有時我還想拿我的愛撫來彌補(bǔ)它們失掉母親的悲哀。但這哪是可能的呢?眼看它們漸漸消瘦了下去,在屋里跑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樣輕快了。時常偎到我的腳下來。我把它們抱在懷里,也馴順地伏著不動。當(dāng)我看到它們踽踽地走開的時候,小小的心真的充滿了無名的悲哀呢!
這樣的情況也沒能延長多久,兩三天以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屋里跑著的只有一只兔子了,那個同伴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慌了,又各處地找:墻隅、桌下,又在天井各處找,低聲喚著,落葉在腳下索索地響。終于,沒有影。當(dāng)我看到這剩下的一個小生靈孤獨(dú)地踱著的時候,再聽檐邊秋天特有的風(fēng)聲,眼淚又流下來了?!谡宜哪赣H嗎?找它的兄弟嗎?為什么連嘆息一聲也不呢?寶石似的眼睛也仿佛含著晶瑩的淚珠了。夜里,在微明的燈光下,我不見它在床下沉睡;它只是不停地在屋里跑著。這冷硬的土地,這漫漫的秋的長夜,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偎著,凄涼的冷夢縈繞著它,它怎能睡得下去呢?
第二天的早晨,天更藍(lán),藍(lán)得有點(diǎn)古怪。小屋里照得通明,小兔在我眼前跑過的時候,潔白的茸毛上,仿佛有一點(diǎn)紅,一閃,我再看,就在透明紅潤的耳朵旁邊,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血痕——只一點(diǎn),襯了雪白的毛,更顯得紅艷,像雞血石上的斑,像西天一點(diǎn)晚霞。我卻真有點(diǎn)焦急了。我聽人說,兔子只要見血,無論多小一滴,就會死去的。這剩下的一只沒有母親,沒有兄弟的孤獨(dú)的小生命也要死去嗎?我不相信,這比神話還渺茫,然而擺在眼前的卻就是那一點(diǎn)紅艷的血痕,怎樣否認(rèn)呢?我把它抱了起來,它仿佛也知道有什么不幸要臨到它身上,只伏在我懷里,不動,放下,也不大跑了。就在這天的末尾,在黃昏的微光里,當(dāng)我再伏下頭去看床下的時候,除了一些白菜和豆芽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各處找了找,也沒找到什么。我早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而且,我也想:這樣倒也好的。不然,孤伶伶的一個活在這世界上,得不到一點(diǎn)溫?zé)?,在凄涼和寂寞的襲擊下,這長長的一生又怎樣消磨呢?我不哭,但是眼淚卻流在肚子里去了,悲哀沉重地壓在心頭,我想到了故鄉(xiāng)里的母親。
就這樣,半個秋天以來,在我床下面跑出跑進(jìn)的三只兔子一只都不見了。我再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讀書的時候,從書頁上面,什么都看不到了。從有著風(fēng)和雨的痕跡的玻璃窗里望出去:海棠樹早落凈了葉子,只剩下禿光的枝干,撐著晴晴的秋的長空。夜里,我再聽到外面,窸窸窣窣地響的時候,我又疑心是貓。我從朦朧中醒轉(zhuǎn)來,雖然有時也會在窗洞里看到兩盞燈似的圓圓的眼睛。但是看床下的時候,卻沒有兔子來回地踱著了。眼一花,便會看到滿地凌亂的影子,一溜黑煙,兩溜白煙。再仔細(xì)看,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只有暗淡的燈照徹了冷寂的秋夜,外面又窸窣地響,是雨吧?冷栗,寂寞,混上了一點(diǎn)輕微空漠的悲哀,壓住了我的心。一切都空虛。我能再做什么樣的夢呢?
1934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