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2)

此心未歇最關(guān)情 作者:梁曉聲


在這一個淫雨不瀟瀟的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

隔窗有楊樹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圍困”在城市里的“孤島”上——四周全是兩米深的地基壑壕、拆遷廢墟和建筑備料。幾乎一條街的住戶都搬走了,唯獨我家還無處可搬。因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產(chǎn)——房東欲趁機向建筑部門勒索一大筆錢,而建筑部門認為那是無理取鬧。結(jié)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說《黑紐扣》中寫的那樣,我們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魯濱孫”。

小姨回到農(nóng)村去了。在那座二百余萬人口的城市,除了我們的母親,我們再無親人。而母親的親人即是她的幾個小兒女。母親為了微薄的工資在鐵路工廠做臨時工,出賣一個底層女人的廉價體力——翻砂,那是男人干的很累很危險的重活。臨時工談不上什么勞動保護,全憑自己在勞動中格外當(dāng)心。稍有不慎,便會被鐵水燙傷或被鑄件砸傷壓傷。母親幾乎沒有哪一天不帶著輕傷回家的,母親的衣服被迸濺的鐵水燒了片片的洞。

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沒有就近的公共汽車可乘,即便有,母親也必舍不得花五分錢一毛錢乘車。母親每天回到家里的時間,總在七點半左右,吃過晚飯,往往九點來鐘,我們上床睡,母親則坐在床角,將僅僅二十支光的燈泡吊在頭頂,湊著昏暗的燈光為我們補綴衣褲。當(dāng)年城市里強行節(jié)電,居民不允許用超過四十支光的燈泡。而對于我們家來說,節(jié)電卻是自愿的,因那同時也意味著節(jié)省電費。代價亦是慘重的,母親的雙眼就是在那些年里熬壞的,至今視力很差。有時我醒夜,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一針一針、一線一線地縫補,仿佛就是一臺自動操作而又不發(fā)聲響的縫紉機?;蛞姛綦m亮著,而母親肩靠著墻,頭垂于胸,補物在手,就那么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么睡了一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一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餅子,悄沒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fēng)或者冒著雨,像一個習(xí)慣了獨來獨往的孤單旅者似的“翻山越嶺”,跋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還有不少日子,母親加班,則我們一連幾天甚至十天半個月見不著母親的面兒。只知母親昨夜是回來了,今晨是剛走了。要不燈怎么挪地方了呢?要不鍋內(nèi)的高粱米粥又是誰替我們煮上的呢?

才三歲多的小妹想媽,哭鬧著要媽。她以為媽沒了,永遠也見不到媽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證晚上準能見到媽。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與困盹抵抗,堅持不睡。至夜,母親方歸,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體的樣子。

我告訴母親小妹想她。

“嗯,嗯……”母親倦得閉著眼睛脫衣服,一邊說:“我知道,知道的。別跟媽媽說話了,媽困死了……”

話沒說完,摟著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來又哭鬧著要媽。

我說:“媽媽是摟著你睡的!不信,你看這是什么?……”

枕上深深的頭印中,安歇著幾莖母親灰白的落發(fā)。

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給小妹看:“這不是媽媽的頭發(fā)么?除了媽媽的頭發(fā),咱家誰的頭發(fā)這么長?”

小妹亦用兩根手指將母親的落發(fā)從我手中捏過去,神態(tài)異樣地細瞧;接著放下在母親留于枕上的深深的被汗?jié)n所染的頭印中,趴在枕旁,守著,好似守著的是母親……

最堪憐是中秋、國慶、新年、春節(jié)前夕的母親。母親每日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五個孩子都要新衣穿,沒有,也沒錢買。母親便夜夜地洗、縫、補、漿。若是冬季里,洗了上半夜搭到外邊去凍著,下半夜再取回屋里,烘烤在煙筒上。母親不敢睡,怕焦了著了。母親是太剛強的女人,她希望我們在普天同慶的節(jié)日,沒條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從里到外穿得干干凈凈,盡管是打了補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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