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撲向母親,奪下了那個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個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動。我用腳去踩、踏,不是宣泄殘忍,而是源自恐懼。我覺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一個生命,必是由于通過母親的雙手吸了母親的血才變出來的!我抬起頭望母親,母親臉色那么蒼白,我內(nèi)心里充滿了恐懼,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對的。我不要母親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那一個被我踩死踏死的無形丑陋的生命,還是萬惡的貧困!因為我太知道了,倘我們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會有人高興來做客,無論是節(jié)日抑或尋常的日子,并且隨身帶來種種禮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雞蛋了!不吃了!媽媽,我怕……”
母親怒道:“你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條小性命!你怕什么?”
我說:“媽媽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親低頭瞧著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摟在懷里,摟得很緊……
小雞終于全孵出來了,一個個黃絨似的,活潑可愛。它們漸漸長大,其中有三只母雞。以后每隔幾日,我們便可吃到雞蛋了。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敢吃,對那些雞我有種特殊的情感,視它們?yōu)橥ㄈ诵缘臇|西,覺得它們與自己有著一種血緣般的關系……
連續(xù)三年的自然災害使我們的共和國也處在同樣艱難時期。國營商店只賣一種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經(jīng)過沉淀之后做的。糧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叭嗽烊狻泵繎裘吭轮荒馨促徹洷举I到一斤。后來收集不到足夠生產(chǎn)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難以買到了。用如今的話說,是“搶手貨”,想買到得“走后門兒”。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為人民服務”節(jié)目中,熱情宣傳河溝里的一層什么綠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含有豐富的這個素那個素,營養(yǎng)價值極高……
母親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帶回一兜半兜榆錢兒。我驚奇于母親居然能爬到樹上去擼榆錢兒。然而那就是她在廠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樹擼的。
“有‘洋拉子’么?”
我們洗時,母親總要這么問一句。
我們每次都發(fā)現(xiàn)有。
我們每次都回答說沒有。
我們知道母親像許多女人一樣,并不膽小,卻極怕樹上的“洋拉子”那類毛蟲。
榆錢兒當年對我們來說是佳果。我們只想到母親可別由于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給我們再擼榆錢兒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糧,母親就在榆錢兒中拌點豆面,和了鹽,蒸給我們吃。好吃。如果沒有豆面,母親就做榆錢兒湯給我們喝,不但放鹽,還放油。好喝。
有天母親被工友攙了回來——母親在樹上擼榆錢兒時,忽見自己遍身爬滿“洋拉子”,驚掉下來……
我對母親說:“媽,以后我跟你到廠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樹,我不怕‘洋拉子’……”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啊,廠里不許小孩進。”
第二天,我還是執(zhí)拗地跟母親去上班了。無論母親說什么,把門的始終搖頭,堅決不許我進廠。
我只好站在廠門外,眼睜睜瞧著母親一人往廠里走。不回家,我想母親就絕不會將我丟在廠外的。不一會兒,我聽到母親在低聲叫我。母親已在高墻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門的不注意,沿墻溜過去,母親趕緊扯著我的手跑,好大的廠,好高的墻。跑了一陣,跑至一個墻洞口,工廠從那里向外排污水,一會兒排一陣,一會兒排一陣。在間隔的當兒,我和母親先后鉆到了廠里。面前榆林乍現(xiàn),喜得我眉開眼笑。心內(nèi)不禁產(chǎn)生了一種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樹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個墻洞堵上,再養(yǎng)兩條看林子的狗。當然應該是兇猛的狼狗!
母親囑咐我:“別到處亂走。被人盤問就講是你自己從那個洞鉆進來的。千萬別講出媽媽。要不媽媽該挨批評了!走時,可還要鉆那個洞!”
母親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我擼了滿滿一糧袋榆錢兒,從那個洞鉆出去,扛在肩上,心內(nèi)樂滋滋地往家走,不時從糧袋中抓一把榆錢兒,邊走邊吃。
結果我身后跟隨了一些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饞涎欲滴地瞅著我咀嚼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