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點兒!”
“給點兒吧!”
“不給,告訴我們在哪兒的樹上擼的也行!”
我不吭聲,快快地走。
“再不給就搶了??!”
我跑。
“搶!”
“不搶白不搶!”
他們追上我,推倒我,搶……
我從地上爬起時,“強盜”們已四處逃散,連糧袋兒也搶去了。
我怔怔地站著,地上一片踏爛的綠。
我懷著憤恨走了。
回頭看,一老嫗在那兒撿……
母親下班后,我向母親哭訴自己的遭遇,凄凄慘慘戚戚。
母親聽得認真。凡此種種,母親總先默默聽,不打斷我的話,耐心而憐憫的樣子。直至她的兒女們覺得沒什么補充的了,母親才平靜地作出她的結(jié)論。
母親淡淡地說:“怨你。你該分給他們些啊,你擼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餓。那么小氣,他們還不搶你么?往后記住,再碰到這種事兒,惹人家動手搶之前,先就主動給,主動分。別人對你滿意,你自己也不吃虧……”
母親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調(diào)解員,安撫著勸慰著小小的我們與社會的血氣方剛的沖突,從不長篇大論一套套地訓導。一向三言兩語,說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盡在諄諄之中,并且表現(xiàn)出仿佛絕對公正的樣子,希望我們接受她的邏輯。
我們接受了,母親便高興,夸我們:好孩子。
而母親的邏輯是善良的邏輯,包含一個似無爭亦似無奈的“忍”字。
僅僅為使母親高興,我們也唯有點頭而已。
可能自幼已忍得太多了罷,后來于我的性格中,遺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三十九歲的我,與人與事較量頗多,不說傷疤累累,亦是擦傷遍體。每每咀嚼母親過去的告誡,便厭惡自己是個犟種。懺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親傳給我的一個“忍”字?;蚍粗娣矗蛟弧岸杀撤础币参磭L不可。卻又常于“克己復禮”之后而疑問重重。弄不清作為一個人,那究竟好呢還是不好……
一場雨后,榆錢兒變成了榆樹葉。
榆樹葉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樹葉湯,滑滑溜溜的,仿佛湯里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親廠里的食堂將那片榆樹林嚴密地看管起來了,榆樹葉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別了,暄騰騰的“小豆腐”……
別了,綠汪汪的“滑溜溜”……
別了,整個兒那一片使我產(chǎn)生強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犬嚴守的榆樹林……
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共產(chǎn)主義分配原則,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樹葉兒“共產(chǎn)”起來,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倒是我那占為己有的陰暗的心思,于當年論道起來,很有點兒自發(fā)的資產(chǎn)階級利己思想的意味兒。
不過我當年既未懺悔,也未詛咒過。
母親依然有東西帶回給我們,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卻能編毛茸茸的小狗、小貓、小兔、小驢、小駱駝……
母親總有東西帶回給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們。
母親不帶回點什么,似乎就覺得很對不起我們。
不論何種東西,可代食的也罷,不可代食的也罷,稀奇的也罷,不稀奇的也罷,從母親那破舊的小布包抖摟出來,似乎便都成了好東西,哪怕在別的孩子們看來是些不屑一顧的東西。重要的僅僅在于,我們感受到母親的心里對我們懷著怎樣的一片慈愛。那乃是艱難歲月里絕無僅有的營養(yǎng)供給、高貴的“代副食”??!
母親是深知這一點的。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輛停在商店門口的馬車所吸引。瘦馬在陰涼里一動不動,仿佛處于思考狀態(tài)的一位哲學家。老板子躺在馬車上睡覺,而他頭下枕的,竟是豆餅。
四分之一塊??!
我同學中有一個是區(qū)長的兒子,有次他將一個大包子分給我和幾個同學吃,香得我們吃完了直咂嘴巴。
“這包子是啥餡的?”
“豆餅!”
“豆餅?你們家從哪兒來的豆餅?”
“他爸是區(qū)長嘛!”
我們不吭聲了。
豆餅是艱難歲月里一位區(qū)長的特權(quán)。
就是豆餅……
我繞著那輛馬車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轉(zhuǎn)一圈兒,猜測那老板子真是睡著了,就動手去抽那塊豆餅。
老板子并未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