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來歲的農(nóng)村漢子微微睜開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說:“走開?!?/p>
我說:“走就走?!?/p>
偷不成,只有搶了!
猛地從他頭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塊豆餅,嚇得他的頭在車板上咚地一響。
他又睜開了眼,瞅著我發(fā)愣。
我也看著他發(fā)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著那四分之一塊豆餅,沉甸甸的。
“豆餅!我的豆餅!站?。 ?/p>
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開了挺遠(yuǎn)才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邊喊邊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圍著我家的復(fù)雜地形中跳竄,自以為甩掉了追趕著的尾巴,緊緊張張地撞入家門。
母親愕問:“怎么回事?哪兒來的豆餅?”
我著急慌忙,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媽快把豆餅藏起來……他追我!……”卻仍緊緊抱著豆餅,蹲在地上喘作一團(tuán)。
“誰追你?”
“一個(gè)……車?yán)习濉?/p>
“為什么追你?”
“媽你就別問了!……”
母親不問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將豆餅藏到柜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兒跑?”
母親喝住了我。
“躲那兒!”
我朝沙堆后一指。
“別躲!站這兒?!?/p>
“媽!不躲不行!他追來了,問你,你就說根本沒見到一個(gè)小孩子!他還能咋的?……”
“你敢躲起來!”母親變得異常嚴(yán)厲,“我怎么說,用不著你教我!”
只見那持鞭的老板,氣勢(shì)洶洶地出現(xiàn),東張西望一陣,向我家這兒跑來。他跑到我和母親跟前,首先將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鐘。因我站在母親身旁,竟有些不敢貿(mào)然斷定就是我奪了他的豆餅,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這位大姐,見一個(gè)孩子往這邊跑了么?抱著不小一塊豆餅……”
我說:“沒有沒有!我們連個(gè)人影也沒看見!”
“怪了,明明是往這邊跑的么!”他自言自語地嘟噥,“我挺大個(gè)老爺們,倒被這個(gè)孩子明搶明奪了,真是跟誰講誰都不相信……”
他悻悻地轉(zhuǎn)身欲走。
“你別走。”不料母親叫住他,說,“你追的就是我兒子?!?/p>
他瞪著我,復(fù)瞪著母親,似欲發(fā)作,但克制著,幾乎是有幾分低聲下氣地說:“大姐你千萬別誤會(huì),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兒子!鞭子……是順手一操……還我吧,那是我今明兩天的糧啊……”一副農(nóng)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樣。
母親又對(duì)我說:“聽到了么?還給人家!”
我怏怏地回到屋里,從糧柜內(nèi)搬出那塊豆餅,不情愿地走出來,走到老板子跟前,雙手捧著還他。
他將鞭桿往后腰帶斜著一插,也用雙手接過,瞧著,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
母親羞愧地說:“我教子不嚴(yán),讓你見笑了?。∧阈睦锏幕?,也該發(fā)一發(fā),或打或罵,這孩子隨你處置!……”
“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讓人的人,算了算了,這年頭,好孩子也餓慌了!……”
他反而顯得難為情起來。
“還不鞠個(gè)躬,認(rèn)個(gè)錯(cuò)!”
在母親嚴(yán)厲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著腦袋似的,向那車?yán)习寰狭藗€(gè)草草的躬。
我家的斧頭,給一截劈柴夾著,就在門口。
車?yán)习逡谎圆话l(fā),拔下斧頭,將豆餅墊在我家門檻上,嘿嘿幾下,砍得豆餅碎屑紛落,將豆餅砍為兩半。
他一手拿起一半,雙手同時(shí)地掂了掂,遞給母親一半,慷慨地說:“大姐,這一半兒你收下!”
“那怎么行,是你的干糧??!”
母親婉拒。老板子硬給,母親婉拒不過,只好收了,進(jìn)屋去,拿出兩個(gè)窩窩頭和一個(gè)咸菜疙瘩給那車?yán)习?。又輪到那車?yán)习寰芏皇?。最后呢?見母親一片真心實(shí)意,終于收了。從頭上抹下單帽,連豆餅一塊兒兜著,連說:“真是的,真是的,倒反過來占了你們個(gè)大便宜,怪不像話的!……”
他在圍困著我們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廢墟和石料場之間擇路而去,插在后腰帶上的長桿兒鞭子,似“天?!钡囊粭l觸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
直至吃晚飯前,母親只對(duì)我說了這么一句話,不理睬我,也不吩咐我干什么活兒,而這是比打我罵我,更使我悲傷的。
端起飯碗時(shí),我低了頭,囁嚅地說:“媽,我錯(cuò)了……”
“抬頭?!?/p>
我罪人一般抬起頭,不敢迎視母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