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媽?!?/p>
母親臉上,莊嚴(yán)多于譴責(zé)。
“你們都記住,討飯的人可憐,但不可恥。走投無路的時候,低三下四也沒什么。偷和搶,就讓人恨了!別人多么恨你們,媽就多么恨你們!除了這一層臉面,媽再任什么尊貴都沒有!你們誰想丟盡媽的臉,就去偷,就去搶……”
母親落淚了。
我們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著手過去了,冬天咄咄地來了。我愛過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圍的一切骯臟都變得潔白一片了。我怕過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變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們有了一個伴兒——一條小狗。我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它,被大雪埋住,只從雪中露出雙耳。它絆了我一跤。我以為是條死狗,用腳撥開雪才看出它還活著,快凍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憐憫。于是它有了一個家,我們有了一個伴兒。一條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蘭奶牛似的。脖子上套著皮圈兒。皮圈兒上綴著一個小銅牌兒。小銅牌兒上壓出個“3”。它站立不穩(wěn),常趴著,走起來踉踉蹌蹌,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顧一切地一踏,于是下巴也狠狠觸地。幸虧下巴觸地,否則便一頭栽倒了。喂它米湯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亂點(diǎn)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湯。起初我以為它是只瞎狗,試它眼睛,卻不瞎。而那雙怯怯的狗眼,流露著無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憐著。我便懷疑它不過是被凍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個患羊癇風(fēng)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雙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是充滿女性的。我并未因其笨拙而心生厭惡。弟弟妹妹們也是。
我們那么需要一個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當(dāng)成一個小朋友。
就是這樣。
母親下班回到家里,呆呆地瞅著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樣子,愣了半晌,驚問:“這是什么?”
我回答:“狗?!?/p>
“扔出去!”母親說,“快給我扔出去!”
我說:“不!”
弟弟妹妹們也齊聲嚷:“不扔!不扔!”
“都不聽話啦?”母親一把抓起了笤帚,高舉著先威脅的是我,“看我挨個兒打你們!”
我趕緊護(hù)住頭:“就不許我們喜歡個什么東西嗎?”
弟弟妹妹們也齊聲表示抗議:
“就不許我們養(yǎng)條喜歡的狗嗎?”
“就不許我們有個撿來的伴兒嗎?”
母親吼道:“不許!”笤帚卻高舉著,沒即刻落到我頭上。
我大膽爭辯:“你說過的,對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親舉著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還是這么條狗!”
我說:“我那份飯分它吃?!?/p>
弟弟妹妹們也說:“還有我們!”
母親長長嘆了口氣,逐個兒瞧我們,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讀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著那條狗說:“我知道了,這是條被醫(yī)院里做實(shí)驗(yàn)的狗,跑出來了!老師帶我們到醫(yī)院參觀過,那些狗脖子上掛的都是這種編了號碼的小銅牌兒??隙ㄗ龅氖切∧X實(shí)驗(yàn),所以它失去平衡機(jī)能了。生物課本上講到這一點(diǎn)。不養(yǎng)它,它死路一條……”
可憐的我們的小朋友!
母親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因狗,還是因她的兒女們集體的發(fā)難。寬容的我們的母親……
那一條狗,也是可以和我們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謝上帝,它的大腦里的人性是沒被人做過什么實(shí)驗(yàn)的。它那種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動態(tài),使我們發(fā)出一串串笑聲,足以慰著我們的幼小的孤獨(dú)的心靈。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動的足跡,我們的和狗的……
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
外面,幾個大漢在指點(diǎn)雪地上的足跡。
他們朝我家走來。
“是想搶我們的狗吧?”
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將“3號”藏入破箱子內(nèi),將小妹抱到箱子蓋上坐著。
有人高叫:“我們是打狗隊(duì)的!”
大漢們在敲門了。
“我們家沒養(yǎng)狗!”
然而他們闖入家中。
“沒養(yǎng)狗?狗腳印一直跑到你家門口!”
“它死了?!?/p>
“死了?死了的我們也要!”
“我們留著死狗干什么?早埋了?!?/p>
“埋了?埋哪兒?領(lǐng)我們?nèi)ネ诔鰜砜纯?!?/p>
“房前屋后坑坑洼洼的,埋哪兒我們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