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似要停了,卻又不停,窗前瑟縮的瘦葉是被洗得綠生生的了。偶爾還聞一聲寂寞的蟬吟。我知道的,今天準(zhǔn)會有客來敲我的家門——熟悉的,還是陌生的呢?我早已是有家之人了。弟弟妹妹們也都早是有家之人了。當(dāng)年貧寒的家像一只手張開了,再也攥不到一起。母親自然便失落了家,歇棲在她兒女們的家里。在她兒女們的家里有著她極為熟悉的東西——那就是依然的貧寒。受著居住條件的限制,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母親和父親兩地分居。
那楊樹的眼睛隔窗瞅我,愣愣地呆呆地瞅我。古希臘和古羅馬雕塑神低沉的眼睛,大抵都是那樣子的,冷靜而漠然。
但愿誰也別來敲我的家門,但愿。
在這一個孤獨(dú)的日子讓我想念我的老母親,深深地想念……
我忘不了我的小說第一次被印成鉛字那份兒喜悅。我日夜祈禱的是這回事兒。真是了,我想我該喜悅,卻沒怎么喜悅。避開人我躲在個地方哭了,那一時刻我最想我的母親……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經(jīng)是一九六三年了。那地方,一條條小胡同仿佛煙鬼的黑牙縫。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瘡。饑餓對于普通人的嚴(yán)重威脅畢竟開始緩解。我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了。我已經(jīng)有三十多本小人書。
“媽,剩的錢給你?!?/p>
“多少?”
“五毛二?!?/p>
“你留著吧?!?/p>
買糧、煤、劈柴回來,我總能得到幾毛錢。母親給我,因?yàn)橹牢也粫y花,只會買小人書。每個月都要買糧買煤買劈柴,加上母親平日給我的一些鋼镚兒,漸漸積攢起就很可觀。積攢到一元多,就去買小人書。當(dāng)年小人書便宜,厚的三毛幾一本,薄的才一毛幾一本。母親從不反對我買小人書。
我還經(jīng)常去租小人書,在電影院門口、公園里、火車站……有一次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年輕的警察,沒收了我全部的小人書,說我影響了站內(nèi)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號啕大哭,我用頭撞墻。我的小人書是我巨大的財富,我覺得我破產(chǎn)了,從綽綽富翁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絕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種可憐的樣子,使母親為之動容。于是她帶我去討還我的小人書。
“不給!出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