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誰面對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長”二字的話,那么大抵,誰已老了,并且,誰的“兄長”肯定更老了。
這個“誰”,倘是女性,那時刻她眼里,幾乎會倏忽地漫出淚來;而若是男人,表面即使不動聲色,內(nèi)心里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罷,女人也罷,這種情況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長,又往往早已是沒了父母的人了。即使這個人曾有多位兄長,那時大概也只剩對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個了。于是同時覺得變成了老孤兒,便更加互生憐憫了。老人而有老孤兒的感覺,這一種憂傷最是別人難以理解和無法安慰的,兒女的孝心只能減輕它,沖淡它,卻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哥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會經(jīng)常冒出“兄長”二字的。“兄長”二字太過文化了,它一旦從人的心底冒了出來,會使人覺得,所謂手足之情類似一種宗教情愫,于是幾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樣才能驅(qū)散憂傷……
幾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對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長”二字。那時我憂傷無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將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會前去祈禱一番的。
我的禱詞將會很簡單,也很直接:“主啊,請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長……”
我一點兒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乞求而感到羞恥。
我的兄長大我六歲,今年已經(jīng)六十八周歲了。從二十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等到我是一個退休之人了,他才會有自由。我祈禱他起碼再活十年,不病不癱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蒼賜他更長久的生命。因為照他現(xiàn)在的健康情況看來,那分明是不實際的乞求。我也祈禱上蒼眷顧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無病歲月。只有在這兩個前提之下,他才能過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較自由的生活。對于一個四十八年中的大部分歲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過的,并且至今還被軟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認為我的乞求毫不過分。若果有上帝、佛祖或其他神明,我愿與諸神達成約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準了,哪怕在我的兄長離開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結(jié)束的話,那我也寧愿,絕不后悔!
在我頭腦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記憶就一件事:大約是我三四歲那一年,我病了一大場,高燒,母親后來是這么說的。我卻只記得這樣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過春節(jié)時吃到過一塊,覺得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外邊下著瓢潑暴雨,母親保證說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當年,在街頭的小鋪子里,點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論塊買的。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就要吃到。當年十來歲的哥哥,于是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褲衩,戴上一頂破草帽,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冒雨去為我買回來。母親被我哭鬧得無奈,給了哥哥一角幾分錢,于心不忍地看著哥哥冒雨沖出了家門。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xiàn)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覺得似乎過了挺長的鐘點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上邊。母親問他買到?jīng)]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鋪子才買到的。說著,哭著,彎了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時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湯雞,而是像一條剛脫離了河水的娃娃魚;那時刻他也有點兒像在變戲法,是被強迫著變出蛋糕來的。變是終歸變出來了兩塊,但卻委實變得太不容易了,所以哭。大約因為覺得自己笨。
母親說:“你可真死心眼兒,有長白糕就買長白糕嘛,何必多跑兩家鋪子非買到蛋糕不可呢?”
他說:“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長白糕嘛!”
還說,母親給他的錢,買三塊蛋糕是不夠的,買兩塊還剩下幾分錢,他自作主張,也為我買了兩塊酥糖……媽你別批評我沒經(jīng)過你同意啊,我往家跑時都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