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年后的相會(3)

千古文章未盡才 作者:劉志琴


薛伯寅無辜被整了十多年。1964年你去機關(guān)找我,那是畢業(yè)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見面,使我驚愕的是,當初虎虎有生氣的你,已不復存在,你是那樣沮喪、憔悴,幾乎是苦苦哀求我?guī)湍慊貞浽诔踔袝r是怎樣打擊團員的,因為我是團員,又與你在同一城市,你首先想到的是找我?guī)兔μ峁┙淮牧?。天下哪有這等事呵! 你那時身材高大,坐在教室最后排,而我是小個兒,坐在最前排,男女同學很少交往,座位又相隔那么遠,在校時有沒有與你說過話,說些什么,一無印象,又何從留下記憶。可你那時的眼神真令人心酸,說我若能提供一兩件打擊進步同學的事,你就有了交代材料,有交代才能過關(guān),得救。這是什么話! 哪能這樣去哀求人詆毀自己。后來你單位找我外調(diào),我實在編不出來,只能從實相告。

這件使我大惑不解的事,直到你平反后,我才得知真相。原來你被整,不是你有什么錯誤,而是你表現(xiàn)優(yōu)秀,你所在的單位要提拔、重用你。按人事慣例,提升職務(wù)要發(fā)函到家鄉(xiāng)外調(diào),豈知這一函調(diào),在家鄉(xiāng)派出所,意外地在你的檔案中發(fā)現(xiàn),有一封無頭的揭發(fā)材料,那是我們的另一位同學在肅反中被整,說他在校讀書時組織小集團反共,他被逼無奈,胡亂地交出幾個初中同學的名單,沒有實證,也無旁證,既沒有任何調(diào)查,也沒有任何批示,就這一紙空文,不明不白地擱在派出所的檔案中。外調(diào)時意外發(fā)現(xiàn)這一材料,從派出所到你單位,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誰也不敢抹殺這一紙材料的存在,有誰能擔這個責? 誰也不敢說你不該被整肅,就這樣你莫名其妙地成為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一整十多年,這是從青年走向中年的大好年華,而你卻在惶惶終日中度過。最使我同情的是你那妹妹,她自幼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長大后成為未婚夫,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飛行員。正要準備結(jié)婚時,你妹妹被發(fā)現(xiàn)哥哥在政治上是個被懷疑分子,按軍隊規(guī)定,要查三代,三代中有任何問題都不能飛上天,更何況是未婚妻的親哥哥,為此他們不得不分手。多少年過去了,你也平反、恢復職務(wù)了,可她終身未嫁,為一個莫須有的原因,犧牲了終身幸福。這無形無影的株連,無聲無息的殺手,就此毀了她的一生,這是多么殘酷!

“文化大革命”中的謝祖福,我也忘不了你的訴說。在那黑暗的地下室中,你被關(guān)了一年多,看似時間不算長,也沒有對你動刑,可只準你屈身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終日、終月、終年不準站起來,到釋放時,不能站,更不能走,只能用擔架抬出來。你說過在那無邊黑暗中的恐懼,而支持你活下來的,是那幾十元的工資,因為你想到,反革命的身份給妻子和三個孩子帶來多少災(zāi)難,能有什么補償嗎? 不結(jié)案還能讓家屬領(lǐng)到你的工資,因此每當活不下去時,就想再熬一個月吧,再給妻兒留幾十元吧,就這樣你熬著一天、再熬一天,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你比同事算是幸運了,你的同事與你一樣關(guān)在地下室,在沒有窗戶、沒有亮光的黑牢中,給一塊穿了許多孔的硬字板,讓被關(guān)的人終日用線穿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拼命睜大了眼睛穿針眼,這不動刑、不流血的,是什么刑罰? 長久在黑暗中生存,一見陽光,眼睛就瞎了。誰也想不到的是,一朝迎來了釋放,卻永遠失去了光明。人啊! 為什么那么兇殘地禍害同類? 劉詩昆是鋼琴家,造反派就專打他的手,讓他再無彈琴的可能。蓋叫天是武生,就打斷他的腿,讓他再也不能上舞臺。這就是我的同胞,中國人 !為什么就那么瘋狂? 狠毒?

趙誠,你是出類拔萃的軍人,只是在部隊跟錯了人,淪落到社會最底層。其實,你跟的是你的上級,作為軍人服從上級天經(jīng)地義,所以這不是你的錯,錯的是上層的斗爭,“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們常說,“成則為王敗為寇”。

我們這一代在紅旗下成長,是最忠誠的一代,也是受傷害最深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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