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奔向大海的道路:岷江流域聞見錄(3)

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 作者:冉云飛


20 世紀 40 年代我國生物學界在北碚舉辦一個動物標本展覽,展覽分別用中英文書寫,當時中文書寫從右至左“貓熊”,而人們卻因英文書寫方式的從左至右,將其誤讀為“熊貓”,于是大熊貓誤得的美名便流傳開來。雖然夸張是詩人的權利,但我還是要說像李白這樣縱橫文字領域的人物,再說到蜀國的邈遠歷史時還是比較守規(guī)矩的,“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田野考古和挖掘祖墳的地下發(fā)現(xiàn),固然可以探知一些它們的蛛絲馬跡,但終屬盲人摸象,僅得一端而已。只有這個上古動物世界的僅存者——大熊貓,或許目睹了古蜀的遷徙流播,竟至衰亡而無跡,但它無言無語,使得這一切曾經(jīng)發(fā)生的翻地覆地的巨變,如此邈不可追,任何復原的企圖終究是徒勞。但岷江流域的不凡在于,它以特別的方式如大熊貓在其所處流域的大量(當然大量是相對的)存在,來作為對生活在它周圍的人民慎終追遠的補償,因為這一切對研究過往氣候及生物狀況,甚至上古部落的消亡或許都不無幫助。

四姑娘山和臥龍自然保護區(qū),哪怕是九寨溝、黃龍、牟尼溝、白河乃至王朗自然保護區(qū),它們的聲名,并不僅僅是由目前這些對都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旅游愛好者鼓噪起來的。這些奇異之地,除了有土著民族常見的足履外,還有來自于那些更早更神秘的腳步 :以傳教士身份進入這片土地的外國人以及專為這片生物王國而來的標本采集者和研究者。而那些身手不凡、腳力健勁的登山征服者,反倒因四姑娘的山體是由砂巖、板巖、大理石、石灰石和結晶灰?guī)r組成,而卻步未進,喪失了與福音傳播者和標本研習者齊頭并進的時機。這里禽獸繁多似最后的天堂(達七八百種之多),草木襲人如岷江流域的后花園(高等植物在 4000 種以上),瀑布與溫泉同在像雙子星座,高寒雪域暨亞熱帶聯(lián)袂演出四季畫卷,洗心養(yǎng)眼,盡滌塵慮,前去一次,恨不得再奔她的懷抱??墒牵瑢@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得一次親灸而不能,何來去而復返?此等人類與自然隔離之苦況,其錐心之痛,天耶?人耶?逐水草而居,傍青山而眠,成了前塵舊事,人類注定要在一個媽生的鋼筋水泥房中度過大部分的苦痛日子,才能換來鳥語花香的一日之歡,片刻小娛。浮生半日都要偷才得來,何況于大自然中巡回暢游,更非易事。

福音傳播者以及生物標本采集者——這些外來的人,看土地的方式或許是以神的旨意,閱讀山川的方式多半流連于草木的屬科。他們的用意是復雜的,不會像我們的教科書那般簡單赤裸,罪惡無赦。對這些人的評價是個艱深的課題,熱血沸騰、不知輕重的愛國主義對一個人的智力一定是有害的,曾經(jīng)發(fā)燒或正在發(fā)燒是誰都免不了的,但最好不要抽搐。要知道,并非任何人都是心無塵慮、徜徉自適的大自然觀賞者。顧炎武自然沒有背包客 cool,《日知錄》也罷,《天下郡國利弊書》也好,都是他用腳丈量出來的學問,究竟是為了革命的需要。有清一代,自茲開始,不獨反清復明的革命家注重邊疆地理,看到外侮日重,清之中后葉的許多學者如徐松、張穆諸人研習邊疆地理、關隘地堡、民情風俗,蔚成風氣,至民國而此風不減,不獨華西協(xié)和大學有邊疆地理學會,辦雜志搞講座,就是當時身為四川測繪局普通一員的萬縣人孫松偉,在 1933 年疊溪大地震的次月奔赴松潘協(xié)理邊事,還一絲不茍地、逐日寫下了三個月的《松潘西游記》(手稿藏于敝處),細述邊地風情、山川風物,并痛感當局者對邊疆局勢的麻木。我們可以慮及國之不振,作呼天搶地狀,但有時不得不痛切地說,我們的生物學家對植物標本的研究與熱愛缺乏一點原教旨主義精神,像生物學家方文培那樣以峨眉山高山杜鵑研究采集為業(yè)的“花癡”,在萬千民眾中實在是“小概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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