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世界奇跡
長城是曾經(jīng)的輝煌,金字塔是死去的紀念,秦兵馬俑是專制的見證——這些世界奇跡多半不是為活人服務,而是為死人增威,依在下私見,這等奇跡少有一些世界會變得更好。雖然我不會愚蠢到鞭古人之尸,正如史學家錢大昕在《廿二史考異》序中所說,“不卜年代,不揆時勢,強人所以難行,責人所以難受,陳義甚高,居心過刻,予尤不敢效也”,但說它們并未給民眾帶來多少福祉,大抵是符合事實的。唯獨不朽的都江堰,千載以下依舊澤被黎民百姓,惠及大眾蒼生,居功至偉,泛覽世界,無出其右者。沒有比老子“上善若水”這句話更能體現(xiàn)出水的本質(zhì),但水是個狐媚復雜的東西,不得要領者多。雖然造神成了中華民族的常規(guī)武器,李冰身上也不免有些神近于妖的成分(借用魯迅先生評諸葛亮),但就諳熟自然的古怪脾氣、摸透至柔至剛的水性來說,李冰的確也算天才絕代,領袖群倫。其實他治理都江堰的路數(shù),并不是其獨自臆創(chuàng),而是承襲自禹的教導,導水之天性,順陵谷之地勢,得其利而去其弊。禹那時自然是一味地泄?jié)撑藕?,有某種消極的態(tài)度,惹不起就躲,將水引走了事 ;而李冰則加以綜合利用,都江堰的魚嘴是分流分沙,寶瓶口束口防洪,飛沙堰泄洪排沙,如此一來,水之綜合利用便有了切實的保障。常人或許以為對都江堰的偉大功用不必過于夸張,因為在其看來無非沾溉整個川西平原及部分川中丘陵地區(qū)而已,但在國家板蕩之時、民族危亡之際——南宋抗金、抵御日本侵凌——四川所起的特殊作用里豈能沒有都江堰的絕大功勞?
不過問題在于,為什么偌大的中國乃至全世界都只有一個活著的世界奇跡——都江堰呢?岷江水勢水位從咆哮迅猛、落差極大的境地迅捷轉(zhuǎn)換到平緩迂回之沖積平原的地理位置,按下不表。最重要的是,它挑選了一座天下最能滌除塵慮、幽深靜謐的青城山,作為岷江進入成都平原的依靠。青城山作為道家文化著名的展示場所,與它同處邛崍山脈的道教發(fā)源地鶴鳴山,襟連在一起,與另一座同是道教和佛教文化的圣地峨眉山遙相呼應,形成岷江流域的蜀文化中重享受、尚自然的特性。山(青城山、峨眉山、鶴鳴山)水(岷江)相連,親密擁抱,山為之青幽嫵媚,水為之任性自然,兩者合起來鑄造了四川人個性里及蜀文化中影響深遠綿長的核心部分,比如四川歷代少齊魯大地那種“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以天下為己任的所謂大儒通儒,非學殖之故,實乃山川風物、人文環(huán)境影響人之顯例。都江堰不僅從物質(zhì)上養(yǎng)育了千百年來的四川人,更與青城山一起聯(lián)袂影響了四川人的文化生活,從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意義上奠定了四川人的根基。
仁者樂山
盛名之下,吟哦者必多,然多未必佳。“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還是謫仙李太白棋高一著,吟詠峨眉的千古詩句當推此為第一。峨眉之所以為仙山之冠,實乃得天地之精華,集雄、秀、幽、奇、險、靈于一身。于平疇沃野之川西平原驚人突起,臨巔俯眺,原野如畫,江河如帶,心胸為之一放,謂之雄。峨眉的秀麗一如其名字本身,地理學家酈道元稱其山中嘉木繁蔭(更可參見生物學家方文培先生的《峨眉山植物圖說》),滿目清秀 ;唐代詩人元稹則將其與成都之錦江連譬,“錦江滑膩峨眉秀”,滑膩之錦江,使其情人薛濤制出了千古佳絕的薛濤箋,引發(fā)了后世無數(shù)寫作者對特殊書寫紙張的狂想,峨眉的清秀,得薛濤箋之描摹,更是雙妙絕壁。嘉木垂覆于上,清溪湍流于下,山重水復,忽放忽收,或明或暗,吸納游人于無形,鳥囀蟬鳴,山寂人空,深得幽妙之趣。云海佛光開凡人俗眼,珍禽異獸長人見識,是謂奇。舍身崖心驚神搖,“一線天”嘆鬼斧神工,山道鑿于崖下,棧橋架于天塹,險象環(huán)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