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過,當年田漢就是用這種“十八扯”式的方法給他們上課的——“他可以從文學(xué)的起源扯到歷史,從歷史又扯到哲學(xué),話題一轉(zhuǎn)又能說到莎士比亞,再轉(zhuǎn)又到了易卜生或梅特林克身上了……但是我們,甚至包括繪畫科和音樂科的學(xué)生,全都喜歡聽他這種‘十八扯’式的講課,從他那淵博的學(xué)識里各取所需?!?/p>
如今,父親也對他的學(xué)生們“十八扯”了起來。他沒有講稿,卻鞭辟入里;他沒有課本,卻妙趣橫生。一批批的學(xué)生們這樣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在談劇本,又不僅僅在談劇本。他使你聯(lián)想到人生、命運、歷史、文化等等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促膝相對時,你能夠慢慢感覺到在陳老那儒雅的外表后面所獨有的倔強內(nèi)涵,以及歷盡滄桑的人生高度所帶來的特殊魅力。這魅力從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手勢和略帶淮陰口音的娓娓話語中散射出來,真是如坐春風(fēng),如飲醇醪,令人蕩氣回腸啊!”
數(shù)年之后,姚遠畢業(yè)了,李龍云畢業(yè)了,趙耀民畢業(yè)了……他的一屆屆研究生們?nèi)籍厴I(yè)了。就在中文系的那個三面都裝有玻璃窗的明亮的會議室里,父親高聲地詢問前來參加答辯會的各位評委們:“你們說,我失敗了么?”評委們一致亮出了“優(yōu)”。父親興奮極了:“我沒有失敗!我要告訴匡校長,他們已經(jīng)在不少的地方超過了我……”
如今父親的學(xué)生已是桃李滿天下了——不僅有最初招收的專攻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批弟子們,還有后來招收的專攻戲劇理論的眾多博士生。對于自己的老師,“編外”學(xué)生蔣曉勤道出了他的感動:“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后來者太多地分享了他的精力和歲月,陳老完全有可能存活在這世界上更長久更健康……他像是大河中央的砥柱,在砥礪激揚起驚濤駭浪的同時磨蝕的是自己的生命之礎(chǔ);他又像是一只老蠶,在源源奉獻著華美錦緞的同時抽取的是自己的血肉之絲?!?/p>
那是1988年的3月1日,事先似乎誰也沒有約定,但是從清晨開始,一批又一批的學(xué)生們——“編內(nèi)”的、“編外”的、還有“編外的編外”的,便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家中,為父親祝賀八十歲誕辰。父親的眼睛濕潤了,他用顫抖的手點燃了一支支插在那個巨大的蛋糕上的蠟燭,然后向所有在場的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學(xué)生們這樣評價他——
李龍云說,他是一個很儒氣的老頭。
趙耀民說,他是一個極有骨氣的真人。
蔣曉勤說,他是逆水行舟的纖夫、銜木填海的精衛(wèi)。
陸煒說,他是話劇事業(yè)的精魂,“老而彌堅,至死不渝”。
父親搖了搖頭,悄悄地道出了心中的一個“秘密”:“你們可知道,在中國的歷史上我最崇拜的人物是誰?——諸葛亮、岳飛、李秀成。他們的可敬,就在于‘知不可為而為之’!”
客廳中一片靜寂,誰也沒有說話,全都默默地看著父親,看著他那頭如銀如雪的白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