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長假,我去了揚州。揚州街上人山人海的,我在街上努力走路,在車站努力擠車,傍晚的時候努力找客店。我在彩衣巷茅房被一個大媽拿自來水沖了出來,努力提著褲子露著半個屁股倉皇而逃。打掃男廁所也不喊一聲,真是民風淳樸,不辨雌雄。打出租車,出租車師傅也抱怨說:“上海人在上海請不起客,都跑到揚州來請人吃飯了。”富春茶社里,哪哪都是人。有站著吃的,有蹲著吃的,還有半站半蹲的,還有爬著吃的。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怕踩著人的嘴。我把腳舉在天上走。我從天花板往下看,每個人臉上都鼓起一個大包,吃哽住了,立刻灌一大口水,眼珠子鼓出來有半寸,拍前胸撫后背抬下去,嘴里還叼著半個蟹黃包子,嗚哩嗚啦的也聽不清說些什么。飯店里每個人嘴里塞著一大塊包子正在嚼,四周回蕩著一種怕人的聲音,全像餓牢里跑出來的死囚犯一樣,眼睛里冒著綠光。用胳膊肘圈住一籠包子,你看他一眼,他馬上回瞪回來,以為你要搶他的包子。一九六〇年過糧食關的時候,人的吃相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我老婆圍著人堆鉆出鉆進幾回,一頭油汗,身上還帶著幾個油膩膩的手印,像被人打了血掌印一樣。我說:“不吃了!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彼持诤竺妫宦纷咭宦泛埃骸拔乙园?!我要吃包子!”
在揚州“共和春”附近遇到一個乞丐,非常像我三十年前認識的一個故人??赡芫褪撬?。這個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裝。他坐在一間服裝店的櫥窗下。櫥窗里有兩個塑料模特,長手長腳,手腕上還挎著包,垂著十分愛憐的眼光看著他,似乎在說:“我的天??!你怎么也在這里?”乞丐坐在墻角下,一只腳屈在屁股下,一只腳伸出來。他的腳邊放著一個空酒瓶子,酒瓶里插了許多草編的小工藝品,有螞蚱、蝴蝶、水馬、紡織娘等等。他很投入地在編織,似乎沒有注意到我這個故人。是他!一定是他!同樣的裝束,同樣的發(fā)型,一樣的編結手法,連編的時候把舌頭吐出的樣子都像,左一下,右一下,編好了舉在手里看看,然后插到瓶子里去。他的腳下放著一個黃色搪瓷缸子,里面有十幾塊錢的樣子。搪瓷缸的背面一定掉了一塊瓷,我繞到旁邊看看,果然是掉了一塊瓷,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搪瓷缸子。這賊廝在哪里得了長生術了嗎?我是十歲見到他的??!那時他就三十多歲了,按時間推算的話他應該是七十許的人了,怎么還長得跟三十多歲的一樣,還是那樣手腳靈敏?
我上小學的時候門口有個乞丐,有那么一兩年他總在學校門口要飯,住就住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下雪天他就攏起一堆火,黑黑的人影,紅紅的火,煮菜熱酒。他在吃的問題上一點也不馬虎,并不因為自己是個乞丐就在飲食上喪失自尊心。這家店里看店的人常常出來破口大罵:“你想燒死人呀!”這條街對面常常起火,每家店都被燒過。先是新肥商店燒過,燒死一個營業(yè)員。說是忘性大的人把電手焐子忘記從插頭上拔下來,夜里起火了,里面一個看店的營業(yè)員被燒得像黑炭一樣。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晚上的風很大,我光著下身在外面看火,半邊天都映紅了,熾熱的空氣中不斷有灰塵掉下來,被燒得失去重量的物質(zhì)在半空中飄來飄去,救火車凄厲地叫著來來去去,一直忙到早晨才把火給撲滅了。沒過多久馬路同一側的長淮電影院又燒了,新裝修好的電影院燒個毛干爪凈。電影院經(jīng)理半夜從家里趕了來,還穿著拖鞋,看著大火哇哇地哭,還拿頭撞樹,多少人也拉不住,把個法國梧桐樹剩下不多的樹葉都撞下來了。裝修電影院的錢是從銀行借來的,本指望年節(jié)下掙一筆,誰知道就這樣燒成個白地,經(jīng)理豈有不大放悲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