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畫畫寫字,最有可能做的職業(yè)是學(xué)個中醫(yī)。古人說一流舉子二流醫(yī),上上品的人。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過去丹青之流跟要飯花子在一個層次的,怕是連祠堂也不許入。我一直對中醫(yī)很有興趣,因為我以前有個朋友是中醫(yī)世家??上莻€瘋子,跳樓死了。
他的房間里到處碼著線裝本的醫(yī)書和醫(yī)案,從地上一直摞到天花板。他家空氣中有苦苦的中藥氣。窗外的四合院里破缸爛盆中種著我不知道名字的藥草。另外一個喜歡中醫(yī)的原因,是中藥的名字好聽。比如半夏、車前子、當(dāng)歸、川貝、墓頭回、益母草、澤瀉、穿心蓮、夏枯草、黃連、烏頭,等等,這些名字使人想到田野和草木的香氣。藥店里盤在一起的蛇和穿山甲、蟬蛻也喜歡看。
我是個渾愣人,看了幾本醫(yī)書就想給自己開藥方。兩年前我常失眠,過了半夜十二點,就像夜獵的貓頭鷹,眼睛瞪得滴溜圓,怎么睡也睡不著。我試過喝溫牛奶,試過用熱水燙腳,試過數(shù)羊,試過散步十公里,然后坐車回家,但是一到夜里還是睡不著。我說我瞧瞧醫(yī)書吧,越瞧越喜歡,就按《顧西壽醫(yī)案》給自己下方子,第二天拿著方子就上中藥店去了。
中藥房的大姐是個酒糟鼻子,說話囔里囔氣的。她問我:“你這是哪個大夫給你開的方子?怎么不寫個劑量,我怎么好抓呢?”我說:“我自己開的,怎么沒有劑量,上面不是寫了‘少許’、‘若干’嗎?”她一邊拿著小秤一邊跟我說:“你說這個‘少許’、‘若干’,我怎么給你抓,再說吃出事,算你的,算我的?”我說:“我敢給你寫字據(jù),吃死了礙不上你!”她說:“礙不上我,也不能給你抓。稱二兩砒霜給你,你敢吃么?”我說:“你當(dāng)我連砒霜也不知道嗎?不就潘金蓮藥死武大的毒藥嗎!”她指著我,看著我自擬藥方上的關(guān)木通說,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這個劑量會吃死人的。什么人啊,你看幾本醫(yī)書,就敢開藥方啊?藥沒有稱出來,還被她夾槍帶棒地損了一頓。真是好惱啊!
后來我又回家把方子改了,上面具體寫了劑量,換了一家藥房也稱出來了。還好,沒吃死。醫(yī)者意也!不就那么一個意思,哪有那么較真。比如李時珍《本草綱目》上說:“男子失眠需寡婦枕頭席子,煎水燉服?!边@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嘛!失眠跟
寡婦有什么必然關(guān)系?真是想不通。再說這個原材料我上哪兒找去?
蘇軾也喜歡談醫(yī),估計水平也不比我好多少。他說一個人在江船上驚了風(fēng)浪,得了狂疾,最后刮削舵把手上的木屑,據(jù)云上面有老舵工的手澤,服之立愈!古代許多文人喜歡談醫(yī),大部分不靠譜,信了會出人命的。但明清之際的傅山是個異數(shù),他老人家是個很好的婦科大夫,寫字畫畫倒是余事。民間傳說他治療婦人難產(chǎn),一針炙下,小兒抓住母親心的手松開了,呱呱墜地了。
古代人對女人身體結(jié)構(gòu)不清楚,這個純屬想象。小孩手長也長不到這樣,能從子宮中伸到胸膈膜中來。但傅山醫(yī)案中曾記載他治療這樣一個病例:一個男的在家打老婆,老婆一氣,天天打嗝不止,白天打到夜里,眠食不安。瞧了多少郎中也不濟事,最后抬到傅山這兒來。傅青主號了脈,問了問病因,就起身到自家院中拔了幾把野草給一同來的夫君,說回家后每晚子夜時分,煎藥,分三次煎,需親手服侍病人服下。過了沒半個月,打嗝漸止,能下地走動,一月后如常人。病家到傅山那里致謝,問先生用的是甚藥呢?咋這靈?傅山說不過是平常野草,因為你媳婦被你毆打,氣往上涌,致氣嗝,后來看你夜夜煎藥,床頭服侍,慢慢氣消了,病就好了。因為中醫(yī)的不確定性,所以要出一好醫(yī)家是相當(dāng)難的。同樣的藥在你手中沒用,到了另外一個人手中卻成了起死回生的金丹。
記得我中學(xué)的時候,冬天頭上長了一個瘡,所謂“頭頂長瘡”,痛癢難耐,準(zhǔn)備到醫(yī)院挨一刀。后來我爸爸說你笨死了,你到郎叔叔家去討一帖膏藥,保好!我捂著腦袋坐車到郎叔叔家。為什么捂呢?怕驚了乘車的人。郎叔也不會中醫(yī),他家老太太會。郎叔他老太太家世代中醫(yī),到了老太太這一代傳不下去了。因為她父親一連生了六個閨女,真是把他給生怕了。醫(yī)術(shù)傳男不傳女。老郎中等到閨女出嫁了,一人密授一門藥方,說雖致不了富,糊口足矣。老太太就靠這一門手藝,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娶媳婦嫁閨女都弄得體體面面的。
因為我們兩家是世交,老太太拿我也不當(dāng)外人。她問我你是想快點好,還是慢點好??煊锌斓拿?,慢有慢的好處。我說當(dāng)然要快,疼死了,這東西養(yǎng)在頭上也不好玩。老太太說慢呢,可以用膏藥慢慢把毒氣拔出來,以后不留癤疤??炷?,當(dāng)天就見效,但保不定日后不留癤疤,怕不好看。我說要快。老太太說想好了?我說想好了。老太太給我弄了一張綠色的膏藥烤軟化了貼上了。我坐在回程的公交車上頭上膿血俱下,沒想到這膏藥比我性子還急,弄得車上人大驚小怪的,如同看怪物一樣。但是很快就不疼了,癢癢的,患處有一種清清涼涼的感覺。后來只有一小點癤疤,長長也就平復(f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