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弗學? (2)

同學少年 作者:周志文


三 王攀元

我剛上初中,就遇上一位老先生教我們美術(shù),后來知道他與民國同歲,當時也只不過四十幾歲罷了,但齒危發(fā)禿,一副老態(tài)。他名叫王攀元,是蘇北人,說起話來,全是徐州鄉(xiāng)下難懂的口音,再加上他牙齒快要掉光了,齒舌音相混,說話還會漏氣,當然更沒有人能懂了。因為學校小,只有他這一位美術(shù)老師,他從初一起一直教我到高三,算是與我淵源獨深的老師了。

他極不善于說話,再加上說的話也沒什么人能懂,所以就與他相處半日,也常常聽不到他講一句話。他第一次來上課,晃晃悠悠的走進教室,嘴里喊著「堪碧花」,然后用粉筆在黑板歪歪斜斜的寫上「鉛筆畫」三個大字,我們就知道他家鄉(xiāng)話是把鉛筆畫念成「堪碧花」的,從此就任學生用鉛筆在白紙上自由涂鴉,不太管學生了。我記得從初中到高中,美術(shù)課好像沒幾堂不是畫鉛筆畫的,當時窮,沒幾個人買得起水彩,畫油畫買油彩更是天方夜譚了。他上課,教室當然亂哄哄的,有時得勞神巡堂的老師或教官來維持秩序。

學校課程有主科與副科之分,國、英、數(shù)是主科,史、地、公民則為副科,像美術(shù)、音樂、工藝、家事等課又是副科中的副科,學校從上到下,是沒一個人瞧得起這些課程的。當然教這些副科的教師也倍受歧視,他們的辦公室在總務處的隔壁,狹小陰暗,是學校最不起眼的角落,幾個人合用一張大桌,桌子空蕩蕩的沒放什么東西,好在他們也很少用到。教師有出勤的規(guī)定,但這些教師永遠是化外之民,從沒人會去查他們的出勤記錄,他們很少在辦公室,多數(shù)是有課就上,下了課就走人。

但王攀元除外,他上課之前與下課之后全待在辦公室里,你可以隨時在定點找到他。他家住宜蘭,每天坐早班的火車來學校,早上沒課,他就在辦公室的藤椅上看書讀報,很少與人打招呼。他的午餐簡單至極,只是幾根油炸的麻花,通常就著白開水吃。麻花是硬又脆的東西,他的牙齒幾乎都快掉光了,吃起來十分費力,他必須把麻花掰開成小段,小心放在僅剩的幾棵牙齒之間,先咬后磨再細嚼,兩只麻花吃下來得花上很長的時間。我與他相處很久,午餐幾乎沒看過他吃麻花以外的食物,我不明白他為何非得吃那種東西不可,不能換吃別種食物嗎,或者偶爾換換?后來我讀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1891)寫的小說《錄事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時,心里陡然一驚,原來食物在小說中充滿象征,這篇小說所描寫的巴托比是紐約華爾街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書記,故事里的他也只吃一種食物,就是姜餅。巴托比孤僻偏執(zhí),完全無法與人相處,最后死在瘋?cè)嗽褐?。王攀元在食物上與他何其相似啊,希望我的老師不要有那么悲慘的命運才好。

我與兩個同學平常對繪畫有興趣,也會畫幾筆,常被訓導處找去為學校做墻報,安排指導我們的老師當然只有王攀元了。我們已上高中了,已經(jīng)懂得竅門,偶爾會「投機」耍些手段,我們向訓導處申請購買比較好的水彩,只要有單據(jù),沒有不準的,用剩的,就被我們幾個人瓜分。水彩罐子打開即使沒用完,很快就干了,我們不用,干了就跟報廢了一樣,因此讀高中后,我們幾個就有用不完的水彩,連帶使我們言行舉止,也都因這點小小的富裕而自命不凡起來。有時我們會把剩下的水彩交給王老師,要他拿回家用,但他老實,認為那是公物不能拿,但他說如當場使用就沒有問題,我們就鼓勵他在我們做墻報的時候作畫,他就不客氣的在旁邊一張一張的畫了起來,他把畫壞的當場撕了,幾張畫得不錯的都送給我們。

他雖不太會說話,但畫畫得真好,他有國畫的底子,常把畫國畫水墨的筆法放在水彩畫上。羅東當年有位有名的水彩畫家叫藍蔭鼎,曾被美國人邀請出國寫生,舉行畫展也造成轟動,被譽為水彩大師,當時美國新聞處還特別出過他的畫集,他的畫不要說在臺灣,就是在世界也是很有些名氣的。我看他的畫,技巧確實很好,他的水彩光鮮亮麗,又有層次感,王攀元的就不是如此。王的畫布局簡約,色彩結(jié)成團狀又比較幽暗,他最喜歡畫的是幾行衰柳,下面一條小船,或是在一片不分遠近的原野上立著一棟茅屋,他不是用透視的方式看風景,所以遠近對他而言不重要,說抽象也不盡是,他描述的是他心里對外界事務的關(guān)照,不是邏輯的,當然更不是客觀的。拿來與藍蔭鼎的畫相比,藍的畫盡管燦爛又精準,但總覺欠缺蘊藉,不夠空靈,這是國畫寫意派的境界,學西畫出身的人是很難體悟這里面的意義的。

高中畢業(yè)后我看資料,才知道王攀元是上海藝專畢業(yè)的,奇怪是他以前似乎從未提起過。上海藝專在三、四零年代,曾引領(lǐng)國內(nèi)藝術(shù)風氣,幾個主要的教師,如劉海粟、徐悲鴻、潘天壽、王濟遠等人,都是主張藝無東西技兼中外的,難怪王攀元的西畫充滿了中國人的藝術(shù)思維。但他命運困蹇,沒地方讓他一展所長,他很少作畫,即使畫出來也沒人看,他只得像埋身在華爾街的書記巴托比一樣,把自己嚴密的封閉在世界陰暗的角落。

然而世事的變化完全出乎人的預料,王攀元到了七十歲左右,突然在島上大紅大紫起來,當然他的畫確實有特殊的價值,在「畫壇」上應該有他合理的位置才對,他被「埋沒」了太久,社會理當還他一個公道。不僅如此,他越老越受人看重,直到今天已經(jīng)接近一百歲了,據(jù)說還在創(chuàng)作不休,真是老而彌堅呀。我聽說他一幅小幅的水彩,現(xiàn)在市值三十萬至五十萬,而油畫更貴。

自從他的「市值」提高后,我們要去見他就困難了,事先必須通過好幾層「關(guān)卡」,再加上他重聽得厲害,說話即使用喊的,也不見得聽得進去,想想又何必呢?知道他被照顧得很好,就不再去見他了。不過這種「暴起」之勢,他自己起初也很不適應,他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鎂光燈與金錢是最容易扭曲人的性格的,但人一掉入那個陷阱,就很少能掙脫得出來,否則怎么叫它「名韁利鎖」呢。二十多年前,那是他正「紅」起來的時刻,有次他在臺北仁愛路的名人畫廊舉辦畫展,晚間參觀的人走光了,我陪他走回他暫住的地方,在路上他一邊抓著我的手一邊跟我說:怎么像夢一樣?。?/p>

世事確實像夢一樣。回想我中學的幾個老師,那個瘋狂的法云和尚早已過世,除了那個表演被殺嚇出一身冷汗的小孩,現(xiàn)在應該已沒幾個人會記得他了。教我們背書的張鴻慈老師也過去了,記得他的學生應該比較多,因為他做過長時間的導師,與學生的關(guān)系較深,但記得詳細的也一定不會太多,有一次我問古朝郎還記不記得張老師教我們背「有弗學」的事,他說背書還記得,但背的是什么已無任何印象??梢娙说挠洃浉鲬{好惡而有所選擇,想記的會記下,不想記的很快就忘了,心理學家說常人的記憶是既不公允也不正確的,記憶如不正確,記得與否,當然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在我書房的一面墻上掛著王攀元老師早年送我的一幅水彩,上面畫的是一輪紅日,我常在這幅畫前凝神沉思。它有強烈的暗示作用,又有豐富的啟迪意味,但它也同樣讓我困惑,我甚至不能斷定畫中的太陽是旭日或是落日。同樣的,我們所面對的紛紛世事,有的再清楚不過,有的雖清楚卻無法不啟人疑竇,像是成功與失敗,掌握與失去,榮譽與羞辱,哪個更接近人生的真實?這樣的問題,我總也找不太出答案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