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 你是個過來人。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表過態(tài)”,也沒寫過批判稿。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為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 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干過的。但是照 我的標(biāo)準(zhǔn),那不叫說話,而是上著一種話語的捐稅。我們聽 說,在過去的年代里,連一些偉大的人物都“講過一些違心 的話”,這說明征稅面非常地寬。因為有征話語捐的事,不 管我們講過什么,都可以不必自責(zé):話是上面讓說的嘛。但假 如一切話語都是征來的捐稅,事情就不很妙。拿這些東西可以 干什么?它是話,不是錢,既不能用來修水壩,也不能拿來修 電站;只能擱在那里臭掉,供后人恥笑。當(dāng)然,拿征募來的話 語干什么,不是我該考慮的事;也許它還有別的用處我沒有想到。我要說的是:征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口頭上。在這方 面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在那本書里,有兩個姑 娘在大觀園里聯(lián)句,聯(lián)著聯(lián)著,冒出了頌圣的詞句。這件事讓 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后花園里,半 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了頌圣,這叫什么事?仔細(xì)推敲起 來,毛病當(dāng)然出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這種毛病 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癥。
我認(rèn)為,可以在話語的世界里分出兩極。一極是圣賢的 話語,這些話是自愿的捐獻;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這些話 是強征來的稅金。在這兩極之間的話,全都曖昧難明:既是捐 獻,又是稅金。在那些說話的人心里都有一個稅吏。中國的讀 書人有很強的社會責(zé)任感,就是繳納稅金,做一個好的納稅 人——這是難聽的說法。好聽的說法就是以天下為己任。
我曾經(jīng)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 上發(fā)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參加 會議時也會發(fā)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 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著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xí), 不再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了。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 點輕微的失落感。開口說話并不意味著恢復(fù)了繳納稅金的責(zé)任 感,假設(shè)我真是這么想,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 我有的是另一種責(zé)任感。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xué)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 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 后,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 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 或者很遙遠(yuǎn)。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 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xué)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于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 數(shù)。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 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 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于這最后一 種。作為最后這種人,也有義務(wù)談?wù)勛约旱乃娝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