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信仰,我和我老師有種本質(zhì)的不同。他老人家是基 督徒,又對儒學(xué)擊節(jié)贊賞;他告訴我說,只要身體條件許可, 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對猶太教也有興趣;至于割沒割 包皮,因為沒有和他老人家同浴的機會,我不知道。但我知 道,他是一個信仰的愛好者。我相信他對我的看法是:可恨的 無神論者,馬基雅弗利分子。我并不以此為恥。說到馬基雅弗 利,一般人都急于和他劃清界線,因為他膽敢把道義、信仰全 拋開,赤裸裸地談到利害;但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對他的評價不 低,赤裸裸地談利害,就接近于理智。但我還是不當(dāng)馬基雅弗 利分子——我是墨子的門徒,這樣把自己劃在本民族的圈子里 面,主要是想防個萬一。順便說一句,我老師學(xué)問很大,但很 天真;我學(xué)問很小,但老奸巨猾。對于這一點,他也佩服。用 他的原話來說,是這樣的:你們大陸來的同學(xué),經(jīng)歷這一條,別人沒法比啊。
我對墨子的崇拜有兩大原因:其一,他思路縝密,有人 說他發(fā)現(xiàn)了小孔成像——假如是真的,那就是發(fā)現(xiàn)了光的直線 傳播,比朱子只知陰陽二氣強了一百多倍——只可惜沒有完備 的實驗記錄來證明。另外,他用微積分里較老的一種方法來論 證無窮(實際是論兼愛是可能的。這種方法叫德爾塔—依伏賽 語言),高明無比;在這方面,把孔孟程朱捆在一起都不是他 的個兒。其二,他敢赤裸裸地談利害。我最佩服他這后一點。 但我不崇拜他兼愛無等差的思想,以為有濫情之嫌。不管怎么 說,墨子很能壯我的膽。有了他,我也敢說自己是中華民族的 赤誠分子,不怕國學(xué)家說我是全盤西化了。
作為墨子門徒,我認(rèn)為理智是倫理的第一準(zhǔn)則,理由是: 它是一切知識分子的生命線。出于利害,它只能放到第一。當(dāng) 然,我對理智的定義是:它是對知識分子有益,而絕不是有害 的性質(zhì)。——當(dāng)然還可以有別的定義,但那些定義里一定要把 我的定義包括在內(nèi)。在古希臘,人最大的罪惡是在戰(zhàn)爭中砍倒 橄欖樹。在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最大的罪惡是建造關(guān)押自己的思想 監(jiān)獄??车归蠙鞓涫菧缃^大地的豐饒,營造意識形態(tài)則是滅絕 思想的豐饒;我覺得后一種罪過更大——沒了橄欖油,頂多不 吃色拉;沒有思想,人就要死了。信仰是重要的,但要從屬于 理性——如果這是不許可的,起碼也該是鼎立之勢。要是再不 許可,還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搞你的意識形態(tài),我不說話總 是可以的吧。最糟的是某種偏激之見主宰了理性,聰明人想法 子自己來害自己。我們所說的不幸,就從這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