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許多古文明國的人們,例如特洛伊人,以為只是自民族的災(zāi)禍, 所以拼命抵抗敵人,敗亡了,那邊的地形好像是也不易逃避隱匿,女人都被掠做了奴隸,男人是被殺戮,留剩下來的也做奴隸,這個古文明國就此永遠被從歷史上抹去了。而中國人卻不這樣簡單。例如五胡亂華那一次,人們即感知此是遍人間的浩劫,抵抗的人也抵抗,挽住了東南半壁,隱遁的人也隱遁,如秦末也有商山四皓,漢末也有南陽隆中的桑麻風(fēng)日,而中原之民則多在五胡的軍中混雜不分,奪了天的棒, 也來殺漢,也來殺胡,為完此劫數(shù),而結(jié)果是五胡的北朝與華夏的南朝結(jié)合而為一統(tǒng)的天下。其間也有多少的民族的慷慨悲歌,也有與五胡無間然的民風(fēng)士氣,而至終是打了天三棒,所以有華夷統(tǒng)一天下的出現(xiàn)的。古印度人也把劫看得大,但是只以“無?!币徽Z了之,此是其不足。中國人則把劫數(shù)看做像竹節(jié)的節(jié),是因于大自然的連續(xù)與不連續(xù)法則, 至節(jié)通不過則死,但是飛躍得過則又可茁新枝。此是中國民族從那次洪水的浩劫得來的悟識,再加以《易經(jīng)》把來理論學(xué)問化了,所以其他古文明國皆歷劫而亡了,獨有中國不亡,其他古文明國人也曾有洪水那次的悟識,但是沒有把來像《易經(jīng)》的加以理論學(xué)問化。
天上有殺星
史上的劫毀一是洪水,二是死,三是戰(zhàn)爭。這里再來說死。舊石器人知葬,而其于死人的觀念與其對圖騰的觀念,皆只是一個巫魘。新石器人去了巫魘,以為人死了即不再與人世有干涉,而到他界。而尚有他界,有黃泉乃至天堂與地獄之類,即是尚未完全曉得,而不知死是自然界的劫毀。惟中國人知死是與宇宙劫毀同一個理,既是劫毀了, 又哪兒還會有什么黃泉冥土,天堂地獄,此點老莊說得最透徹。人死了是返于大自然的無,天文上一個天體劫毀了亦是返于大自然的無。人但凡開了覺識,悟得了,這點覺性就與大自然的無同在,超過劫毀了。此點印度人的佛教說死是人于涅槃有相近,佛與常人不同處只在于佛是覺性長存。佛經(jīng)亦以死為劫壞。但是佛教本來以生為虛妄不存在, 這就大大減低了他的劫壞說的價值了。
中國人是以生為大事,所以亦以死為大事,以現(xiàn)實為大事,所以亦以劫壞為大事。佛教說無明的東西無常,所以會遇劫而壞,中國人卻說文明的東西,自古圣賢與常人皆有死,歷史上大劫來時,許多好人與惡人同死。銀河系的星也會劫壞,這不關(guān)無明與文明。但就大自然來看,則這些生死成毀都只是一個無生有,有復(fù)歸于無的變易,就能超然于劫毀了。若站在人的立場,死是無情,若自己也是大自然的無情,就能豁然了。人類的營為,若只是個社會,劫毀了,如同一個銀河系消滅了就永遠沒有了,但是若能還有個人世像大自然,則社會雖劫毀了亦還可以再有,如同一個星體消滅了又有新的星體出來,大自然是永續(xù)的。中國不亡,比西洋的只有社會,中國是多了個人世。中國文明是禮樂與制度皆于現(xiàn)實的社會尚有個人世。所以當(dāng)著劫毀, 是中國民族最強。
天文學(xué)上的用語,說一個星體的終結(jié)比作一個人的死亡,就覺得黯然藐小無趣,反過來,若把人的死亡比作一個宇宙的劫毀,那就胸襟不同了。有此胸襟,大自然本來亦可說是無成與毀。中國人是把洪水, 把死,把戰(zhàn)爭,都看做是這樣的劫毀,而最先是從渡洪水得來的經(jīng)驗。西洋人沒有毀滅的觀念,因為他們是等于沒有過毀滅的經(jīng)驗。人要能度過了毀滅,才有這件事的記憶,而西洋人是遇劫而毀,連記憶亦沒有留下來了。我們與一些古文明國的祖先,是渡洪水時面對著了真的東西了,這一下就開了悟識。而遇見了真的東西,則感激難忘, 所以都記得那回的洪水。但是后來西方那些古文明國如巴比倫與埃及滅亡了就沒有東西留下來,其后的西洋人就沒有了劫毀的觀念了。舊時物理學(xué)的物質(zhì)不滅論與達爾文的進化論與今時天文學(xué)的星體死亡云云,皆不能給人一個劫毀的觀念?,F(xiàn)在有劫毀的觀念的是惟獨中國人。比方觀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可能性的問題,日本人是從感情來判斷,西洋人是從條件來判斷,而中國人則于感情與條件之上更加上一個天道成毀的觀念來判斷。日本人判斷大戰(zhàn)不會有,西洋人判斷也許會爆發(fā),而中國人則判斷必定爆發(fā),于是再從形勢來看,時期不遠了。核兵器大戰(zhàn)的損害程度,中國人的看法也比西洋人的看法更嚴重, 因為中國人是以一個歷史的劫毀的觀念來估想其時破壞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