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人自新石器以來沒有被原罪說傷害過,所以健康、自然、無禁忌,其后佛教傳入,說女人不潔,說女人不能成佛,更有些佛寺如高野山是女人禁止,而女人聽了亦竟能并無異議,因?yàn)槿毡九藦?qiáng)大有余,可以容納得下。一日我去吉田家,吉田的太太正輪值箏友會(huì)的月會(huì),聚集在她家一齊彈箏唱謠曲的長唄,我被邀坐聽,聽吉田太太唱到:
船櫓兒搖又搖,
前頭望見了,
又隨是從旁搖過了,
女人禁止之島,
江水悠悠兮晴陽好。
我看那班女人真是唱得日暖風(fēng)和。
而后來又是傳入了宋儒的男尊女卑,日本女人亦以同樣的寬大來容納,忍受得丈夫的蠻橫與酷使。這都因?yàn)槿毡九耸菑?qiáng)大,所以有余,她們縱容丈夫,如同縱容男孩,還是女人為主,被縱容的則是賓。
日本敗戰(zhàn)后教育大壞,年輕母親遭其小小的兒子拳打腳踢亦愛之不衰, 細(xì)想想原先她們遭丈夫喝,遭丈夫打,也是做人的主角是她,正不是婦女無地位。她其實(shí)并沒有被摧殘到在身體上在精神上受了損傷,所以日本敗戰(zhàn)后一時(shí)男人都沒有了法子,倒是多靠婦人出來撐持過了日本史上這樣的大難關(guān)口。
日前能樂的和世女史的母親去世,諸人皆云其生前是不幸,因?yàn)樗恼煞蛞按逑壬軝M蠻,連女兒和世亦如此想,但我不是這樣想法。仙楓的母親一次對我說起她丈夫生前,盡是思慕的話,仙楓聽了不以為然,說父親待母親并不和善。我參加和世的母親入殮,只見其臉如童女,當(dāng)時(shí)想起她做人一世的艱辛修行,我亦有淚盈眶。于是我乃重新記起電視上圍棋女流本因坊小川誠子的話,她說下棋途中只覺是苦,素人下棋的所謂樂趣在我這樣的專門家是全然沒有。樂趣當(dāng)然也是有的,但絕不是那種樂趣法。其后數(shù)日又見電視上藤間流本家當(dāng)主的答記者問,舞踴修業(yè)的苦與難,與小川誠子聽說的也是不約而同。兩人都還是三十幾歲的年輕姑娘,小川是前年才結(jié)了婚。前日我去看岡野作陶,他正在因?yàn)椴坏眯碌陌l(fā)想而苦惱,我為說小川與藤間的話,只覺棋是難,只覺舞踴是難,岡野道:“我聽了此言簡直想哭泣呢?!?/p>
當(dāng)今日本畫第一人奧村土牛亦云:“畫之深之難,到底不是我這樣的人所能畫得的。”由此可知常人說的做人是為求快樂,不是為求苦痛是說得不對,做人是修行的苦樂,亦不是一般的所謂苦樂,野村老太太的寧是做人是為苦痛,她的做人真是土牛的畫的不易呵,然而她亦無悔了。
她若真被蹂躪摧殘到損傷了心思,她也不會(huì)有臨終時(shí)這樣童女的臉了。
日本東西愛用夫婦二字,夫婦松,夫婦餅,夫婦巖,這樣念念于夫婦, 完全是女人的口吻,原來夫婦的日本字“あおと”,是婦夫。筑波山二峰,一曰男體山,一曰女體山,而女體山遠(yuǎn)比男體山更高六公尺,日本人又愛說親子,也是母子的意思多,父子的意思少。日本本有嬥歌,在日本文學(xué)的起源中占重要地位,嬥歌曾盛行于茨城縣,在一個(gè)什么的節(jié)日,年輕男女月夜聚會(huì)于筑波山中,一簇一簇的火把的光影里的人垣和歌偶舞,相悅的即一對一對引去野合,是晚不但處女,連已婚的年青人妻,亦在不禁。我先以為此是蠻風(fēng)的遺留,與中國廣西云南猺民的風(fēng)俗有相似,今才知此乃是日本女人心眼中的珍重男人,與中國《易經(jīng)》的乾坤定位,意味完全不同。和世之母并不如旁人所想的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