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游日出處(8)

閑愁萬種 作者:胡蘭成


清明鼓聲

前年清明節(jié),我在對街西友百貨公司門口看了打鼓,是一家父親哥哥與妹妹三人各司一面鼓,架在地上打。父親年紀(jì)約莫六十,半裸, 打的是大鼓,是擺開馬步進(jìn)退,身體跳擲而打,鼓聲里震蕩激烈,哥哥年紀(jì)未到三十,是打的二號大鼓,與之應(yīng)和,妹妹的則是咫尺之鼓, 也是架在地上,站著打。三人都是日本祭日或田畈上耕作時穿的青布對襟短衫褲,而我看這妹妹的竟看得呆了。你看她袖子只到半臂,褲腳管短到大腿上,底下赤著雙腳叉開立著。年紀(jì)大約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吧,生得眉比春山還疏,眼若秋空星朗,連同那臉龐與身材, 肌體潔白,使人想象是仙楓十三四歲時。那俊秀要用柔挺二字來形容, 清艷到連安個艷字亦不適當(dāng)似的。像仙楓這樣瘦瘦的,卻不是腰身苗條,而是整個身體苗條,就像我所最愛的初抽長的嫩姜芽,初初茁枝猶未舒葉的新篁,乃至白白的茅根與蘭芽,那健康,不是體育式的那種, 而只是柔柔的挺秀。

講到肌膚顏色之白,我是不喜西洋人那種白法的,那石灰墻壁似的白法,而現(xiàn)在這位打鼓少女的乃是梨花之白。我又最愛帶青桃子的青白隱紅,那正是她的臉,她的手,與雙腳的膚色。唐詩里講楊貴妃的妹妹素面朝天的素面想必就與這一樣的了。日本民謠里是把銀的魚鱗來比。她這樣赤腳叉開立著,雙手兩支槌子,應(yīng)著音節(jié)擊鼓,我只覺古往今來女人就只是這個她,世界上亦更沒有男人。我至今沒有見過像她這樣好的擊鼓法與鼓聲,而打在她父親及哥哥的打鼓音節(jié)里。方才我給她定年紀(jì),約是十三四,尚未到十五,想想真是再沒有比這個年紀(jì)最最青春的了。不是世界上還有個幼年或中年老年與之相對的青春,這少女的臉亦像仙楓的是長形的,前額的發(fā)腳參差處亦像仙楓。我向來對長臉圓臉有意見,此刻卻絕諸意見。這里沒有戀愛。乃至沒有日本敗戰(zhàn)的滄海桑田。萬物只是她的人,天下事只是她的在端然擊鼓,好到像是臉上沒有表情。原來一個“無”字乃是這少女的相好清純與擊鼓的真實。

日本是這回的敗戰(zhàn)男人精神上受了大挫折,日本的女人卻是精神上并沒有受到挫折。當(dāng)然舊時她們一生受丈夫凌壓亦是并沒有傷到心里。而日本的男人因是男孩,敗戰(zhàn)挫折得一回,隨又在造產(chǎn)得興興頭頭的了。日本民族的特點是沒有反省。因為反省是要以理論體系化的學(xué)問的思考方法才可能,否則只可是宗教的懺悔,而日本的神道不墮宗教,是故日本人乃至亦不懺悔。這一家人,父親、哥哥、妹妹打完鼓后背了行頭而去,我還追蹤了一段路想要再跟了去,但是在節(jié)日路上的人叢里失散了,以來一直留在心里,到今朝才把來追寫時,當(dāng)下明白了這擊鼓少女乃是日本東西造形之美的最基本的型,連其直線的一面亦仍是女性的。還有是明白了日本人敗戰(zhàn)在精神上的挫折并不如我所想象之甚,這點新認(rèn)識可以幫助了解今時日本的禮教破落的真因,并了解今時日本人的產(chǎn)業(yè)意氣與田中角榮式政治的所以然。

日本只有女性美惟中國才有男性美

日本的大阪城也強大,但是看那砌壘石的直線,就覺是女性的, 而中國的城則是男性的。日本住家的紙槅門,走廊,早先原從中國傳來,但日本的就成了是女性的。岡野法世對我說:“明清的磁器,以前我有些看不起它,近來再看,才知佩服?!睂暗脑焯帐菢闼貜姶蟮囊涣鳎∩秸f他近來的作品漸漸優(yōu)柔,少了野性,日本的東西到于極致,都只能是女性的。他雖不自覺,但他見了明清磁器乃一驚,而明清磁器正是男性的。日本江戶時代富岡鐵齋的畫,好像中國明末石濤的, 鐵齋的還更野些,石濤的倒更柔凈些,然而鐵齋的是被女性愛寵的男性, 石濤畫那種男性的野趣他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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