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高處風(fēng)聲如雷,眾多的馬蹄滾過疆場,那么多人沖鋒陷陣、呼號和奔跑,刀刃在平闊大地之上,摧枯拉朽,雖然是無形的殺戮和戕害,但我分明聽到了那些隱匿于地下的哭號。我的長發(fā)如同旗幟,獵獵有聲。濃烈塵土以及它們的味道,在胸腔之內(nèi)奔走呼嘯。我似乎聽見了內(nèi)心的刀劍鳴聲,看見了帶血的盔甲,倒斃的眾多尸體……而更遠(yuǎn)處的沙漠仍舊平靜,焦白色的沙子像是睡著了。
牧駝人斜躺在離我百米之遙的沙丘上,他在抽煙,但我看不見他口中的煙霧。他的駝群在戈壁中,紅色的雙峰駱駝,似乎移動的紅色石頭,模樣笨拙,但姿態(tài)高傲,它們無視風(fēng)沙,長長的脖頸低下又抬起,沉悶的叫聲在戈壁上如同虛無。我站在沙丘上使勁喊叫,牧駝人沒有聽見,我自己也聽不見。我的喊聲還沒出口,聲音就消失了,嘴巴不斷張合,風(fēng)強行灌入,大批的灰塵,似乎要將一個人鍍成一座血肉雕像。
風(fēng)小了,我往牧駝人那里走,看見幾只沒有潛入洞穴冬眠的蜥蜴,它們再不如夏天那般迅捷了,身體顯然很胖,尤其是肚子,肯定剛剛吃了什么東西。
牧駝人或許早就看到我了,一直沒吭聲,我走近,他看了一眼,鼻子下懸掛著一綹青色鼻涕。他眼睛灰暗,臉龐黝黑,清瘦的臉頰顴骨隆起。他掏出一支香煙,沒有過濾嘴的那種,沒有給我,打火機撲然點亮又迅速熄滅,若不是挨得近,小小的火苗好像從未亮過一樣。點燃了,他松了一口氣,嘴巴緊閉,吐出一團(tuán)青色煙霧。我坐下來,和他對面,風(fēng)從我們之間穿過,衣袂忽忽,撲打撲打,響聲沉悶。
他開口問我,一個人,到這兒干嗎?我說轉(zhuǎn)轉(zhuǎn)呀。他漠然一笑,臉上的皺紋瞬間舒展又收攏。我知道他是輕蔑的,對我,一個到沙漠深處胡亂走動的人,在他眼里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他的神情似乎不歡迎有一個人突然來到面前,就像這戈壁沙漠對生和生命的拒絕,一個過客的參悟和明了也確實太過浮皮潦草了。
我只好返回,太陽西斜,在三片黑白相間的云彩間,那么多的鮮血,從空中直奔大地。云彩四散,以馬匹和猛獸的模樣奔騰。沙漠上的光輝一片金黃,這是沙漠最美的時刻——而我選擇了離開,可我找不到來時的腳印,它們在某處,或者早就被風(fēng)沙掩埋。
戈壁沙礫依舊安靜,駱駝草不吭一聲,滿身的枯葉根根尖利,劃著我的褲管,我?guī)退鼈儞鄣艋覊m,它們搖頭擺腰,顯得僵硬,但姿勢十分和諧自然。我故意從它們身邊走過,一棵晃動,一棵停止——這也是一種配合,干枯了的沙生植物,它們隱忍,雖然生命已經(jīng)被戈壁收回,在干燥的地下,在眾多的沙礫之間沉埋。
如此一天,我站在營區(qū)大門前,太陽已然隱沒,黑夜隆起,我看不到沙漠了,近處的戈壁似乎一塊沉重的黑鐵,在黑夜,在一個人的眺望中,隱隱閃現(xiàn)。我又想起那個牧駝人,在戈壁深處,他是否還在那些駱駝身邊,一邊抽煙,一邊引火做飯,他在風(fēng)中的咳嗽,能不能讓我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