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爺姓李,名字無傳。他是小村內(nèi)外的名流,不用稱姓名,一說“神”,大人小孩都知道,真名自然日久湮沒無聞,我們小孩子,是都叫他神爺?shù)摹?/p>
只聽大人們說,神爺是本村人,自幼失怙,無房無地?zé)o親人,只好外出流浪,成年后回村里,仍是光桿一人,村里念他可憐,就讓他住在李家祠堂。祠堂是三間瓦房的族產(chǎn),坐落在村中心的沙渠側(cè)官路旁,無人居住,沒有煙火,就易漏雨損壞。神爺回來,剛好可以入住照看,也是兩全齊美。
神爺外出多年,說是信了神,也會神神道道上的一些儀程規(guī)矩,看來他正是以敬神為業(yè)的了:由他經(jīng)管,祠堂的正屋就有了佛像,香爐。祠堂也因此熱鬧起來,日日開門,時有村里村外的婦人進來,給神上香行禮膜拜。在科學(xué)不昌明的山地小村,神之于人,是神秘的。連小孩子都對神有那么一種恐懼,不過,神爺對孩子卻極好,小朋友到祠堂去玩,神爺見了,也不說話,給孩子招招手,從小罐里揑出一撮黑糖,給一個個小嘴巴填一撮,又去收拾他的香案了。神爺?shù)偷偷膫€頭,清痩黧黑,常穿一身也算整潔的黑布衣褂,頭戴標(biāo)志性的黑布帽,喜怒毋形,寡言少語,行走匆匆, 沒有見他發(fā)過脾氣,連大聲說話也沒有,永遠是安靜,從容,似乎與人間保持著一段距離,四大皆空,六根清凈的神,就是這樣的吧!
神爺也會看病,小孩病了來找他,他就拿出一小片黃表紙,包上點香灰,讓小孩服下,有時也就好了。好事長腳,易傳,三傳兩傳,神爺看病的名氣就在四鄉(xiāng)傳了開來。至于香灰治不好的病,肯定很多,倒無人傳開。依我看,神爺其實是一位合格的心理醫(yī)師。農(nóng)村清苦,有的老婦人得一種病,打嗝不止,肚腹鼓脹,俗話說是鼓癥。一般是營養(yǎng)不良,加上家事不諧,受了氣,大半還是精神上的抑郁無法排解。神爺對這樣的求神看病者,永遠是輕言細語,疏導(dǎo)排解,推心置腹,如對家人。病人到他那里,最先感受的是神爺?shù)臏厍?,體諒和理解,這些恐怕都是她在家里得不到的。良言一句三冬暖,話是開心的鑰匙,精神健康了,病,往往也就好了。
神爺也有驚人之舉,那是在盛夏祈雨的儀式上。夏日久旱無雨,丹江小河斷流,稻田龜紋四裂,天天還是白花花的大日頭,靠天吃飯的農(nóng)夫最怕這天氣,向蒼天乞求下雨幾乎年年有之,一套禮儀隨之形成。天剛明,祠堂外已聚齊了各家的壯丁,同我這樣能跑能鬧的小男丁也加入其中,個個頭戴柳條帽圈,涼得舒服,那是天不明就上樹砍下來編成,帽圈外是黃表紙折成的飾物,金黃燦燦。草帽遮雨,絕不許戴的。早有人從祠堂抬出年年必用的小神樓,鑼鼓鐃。幾聲炮響,鑼鼓齊響,祈雨大隊抬著神樓,在村巷游走一遍,就向村南靜泉山迤邐而行進,領(lǐng)隊的,正是神爺,仍是一身黑衣,頭上換上荊冠,邊舞邊叫。靜泉山是此處名勝,高數(shù)百尺,山腰一池名叫靜泉,終年聚水,不溢不涸。祈雨大隊在山下廟前,齊刷刷跪定,鑼鼓聲歇,香表燒過。只見神爺在眾人前站定,掏出鐵錐一根,從左頰穿過,自右頰露頭,無聲無血,一任鐵錐穿頰而過,定格。頰帶鐵錐的神爺從容跨步,從神樓取過一小磁瓶,翻身躍上砂石山路,飛步登山,到靜泉前,放下磁瓶,叩頭畢,跪定,等候山石間滴滴泉水入瓶,聲聲清脆,不急不緩。山上山下,一片寂然。一個時辰后,神爺又飛步下山,眾人抬頭,見一瓶神水被神爺高舉過頭,神爺眼里淚光閃閃,踏著碎步,恭恭敬敬地把磁瓶放進神樓,這才猛一擺頭,鐵錐從右頰拔出,一揮手,錐子飛出三丈遠,傷口仍是無一滴血流出。驚諤少頃,眾人一聲“起﹏”,神爺面不改色,隊伍前,仍舊打頭,原路回村。村人說,你神爺這是當(dāng)“馬子”,是要用性命感動蒼天啊!第二天,也還能看到神爺在打掃院子,只是行遲緩了一些。據(jù)老人說,年年祈雨之后,神爺都要老上一截子。再過幾天,大雨如注,有人見到,祠堂院里,撐起油傘,傘下擺著香案,神爺站在大雨中,鐵鑄一般,雙手合十,眼里熱淚長流,嘴里念念有詞,久久不回。
親眼見到神爺祈雨時的豪舉,對他平時的低調(diào)做人,神秘之外就是敬仰:一個瘦瘦小小的軀體里,蘊藏著那樣超人的定力!是有,是有冥冥之中的神助么?聽母親說,神爺多年前在靜泉山廟里修行,三月不進一顆米。吃什么呢?吃山上柏樹的柏果。想不到那帶刺的柏果,能夠下嚥,而且,三個月是神爺修行的食物!“有志修行的人,要成神,哪能不吃別人吃不了的苦?”母親這樣點評。據(jù)說祈雨大會上,神爺?shù)囊藻F穿頰,無血無痛,也不是凡人辦得到的,你想想,鐵錐穿肉,咋能不疼呢?神爺在我心里,是有志者。他誠然信神,但這虛無縹緲的神,卻也是老百姓過好日子的寄托!
大約是五十年代初期,我進城讀小學(xué)。假日回村里看望奶奶,也順便去祠堂看望神爺。他也不過五十來歲,很顯蒼老,仍然寡言少語,讓我坐在他身旁,夸我長高了,念書了,又進臥房取出炒花生剝給我吃,像是五六年前給我喂紅糖那樣。我見香案上有書,拿來一看,是薄薄一冊刊物,分明記得刊名《中國佛學(xué)》,當(dāng)然看不懂,但也因此知道,他在縣城里開過會,參加了佛教協(xié)會,是宗教界人士,國家承認了的。前些年回鄉(xiāng),又打聽神爺?shù)那闆r,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批判斗爭,掃地出門,拖根木棍,淪為乞丐。那年月,人人自顧不暇,神爺何時走出村人的視線,無人知道。他也許云游四方,家他年輕時候一樣,四海為家,但那時,恐怕也大大不同于他年輕時那樣,沒有介紹信沒有戶口的流浪漢,何處敢收留?那么他是拋尸荒野了么?這樣一個有定力的人,讓他輕易死去,怕也不易。
靜泉山如今又在修廟了,人們又想起神爺?shù)纳酱笫拢m然他沒有妻子兒女,連名字也沒有留下!
2007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