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沒見過爺爺,他在父親很小時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七十八歲。那是我看見的唯一一個親人的老年。父親死后他又活了三年,或許是四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給了母親。我們的奶奶,那個老年喪子的奶奶,我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模樣,記憶中只有一個灰灰的老人,灰白頭發(fā),灰舊衣服,躬著背,小腳,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孫兒中。她給我們做飯,洗碗。晚上睡在最里邊的炕角。我仿佛記得她在深夜里的咳嗽和喘息,記得她摸索著下炕,開門出去。過一會兒,又進來,摸索著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覺。有一個早晨,她再沒有醒來,母親做好早飯喊她,我們也大聲喊她。她就睡在那個炕角,躬著身,背對我們,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母親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細節(jié),她沒有講給我們。我也很少問過。仿佛我們對自己的童年更感興趣。童年是我們自己的陌生人。我們并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個老人。我們連自己都無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個遙遠的親人,一個稱謂。她死的時候,我們的童年還沒有結(jié)束。她什么都沒有看見,除了自己獨生兒子的死,她在那樣的年月里,看不見我們前途的一絲光亮。我們的未來向她關(guān)閉了。她對我們的所有記憶是愁苦。她走的時候,一定從童年領(lǐng)走了我們,在遙遠的天國,她撫養(yǎng)著永遠長不大的一群孫兒孫女。
四
在我八歲,你離世的第二年,我看見十二歲時的光景:個頭稍高一些,胳膊長到锨把粗,能抱動兩塊土塊,背一大捆柴從野地回來,走更遠的路去大隊買東西――那是我大哥當(dāng)時的歲數(shù)。我和他隔了死年,看見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動的柴走近,我的身體正一碗飯、一碗水地長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糧食。
然后我到了十六歲,外出上學(xué)。十九歲到安吉小鎮(zhèn)工作。那時大哥已下地勞動,我有了跟他不一樣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種地。
可是,到了四十歲,我對年歲突然沒有了感覺。路被塵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歲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親沒有把那時的人生活給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讓我時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兒女永遠都記得他收工回來的那些黃昏,晚飯的香味飄在院子里。我們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尋那個傍晚那頓飯的味道。已經(jīng)忘了是什么飯,一家人圍坐在桌旁,筷子擺齊,等父親的腳步聲踩進院子,等他帶回一身塵土,在院門外拍打。
有這樣一些日子,父親就永遠是父親了,沒有誰能替代他。我們做他的兒女,他再不回來我們還是他的兒女。一次次,我們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來的那些傍晚,看見他一身塵土,頭上落著草葉。他把鐵锨立在墻根,一臉疲憊。母親端來水讓他洗臉,他坐在土墻的陰影里,一動不動,好像嘆著氣,我們?nèi)谝慌钥粗?。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們還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他。我們叫他父親,聲音傳不過去。盛好飯,碗遞不過去。
五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離開的那個早晨我也永遠地離開了,留在世上的那個我究竟是誰。
父親,只有你能認出你的兒子。他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饑飽。只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我像一個父親看兒子一樣,一直看著我從八歲,長到四十歲。這應(yīng)該是你做的事情。你閉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經(jīng)不像你的兒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這個四十歲的我到底是誰。除了你,是否還有一雙父親的眼睛,在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