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書名,來自波蘭作家米沃什的詩。他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這當然不是我喜歡這首詩的原因。如今,我們國家也有人獲此殊榮,所以,我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有羨慕嫉妒恨的味道。有一點我忘記說了,詩人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已經(jīng)九十高齡。
我的職業(yè)生涯是個讓人生氣的大圈子,時隔多年,我終于決定寫一本書。理由是,我發(fā)現(xiàn):如果我還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一件對自己來說完美的東西,那么,只能是一本書了。
人生何其短,不過繁花一季,在朝生暮死之間,奢談什么不朽的功名,太虛妄了吧??墒?,曇花一現(xiàn)也未免太悲催。我常想,十年后,二十年后,我還能寫嗎,還有人讀嗎?這個時代的新陳代謝超快,曲未終,人已散;新生的速朽,老舊的淘汰。遙想未來,心有戚戚然。那時候,世界歸根結底掌握在孫子輩們的手里,我輩已老,文字再怎么接地氣,再爐火純青,也無法滿足新人類們的閱讀口味,所思所想肯定也格格不入。
由此看來,我輩注定要被無情地置于歷史的垃圾桶。不過,我又轉念一想:也許到了那時候,早已經(jīng)火星撞地球,山無棱,天地合了。我拍了拍自己,說:兄弟,你想多了。
人生注定是場不尋常的旅途,一路上有太多未知,但是,那又怎樣呢?人生如是,寫作亦如是——這不是無知無畏,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那一份執(zhí)拗的堅持。
據(jù)說,上帝曾請三個人建造房子。第一個人建的是草房子,第二個人建了木頭房子,他們很快就完工了;第三個人則畢其半生,建造了一所堅固無比的石頭房子。一場暴風雨之后,草房子和木房子沒了蹤影,石頭房子當然毫毛未損、巍然屹立。于是上帝問第三個人:你為什么會建如此牢固的房子?那個人回答:我建造的時候,始終在想,我是在建造自己的棲身之所。
我想,領悟了這個故事所蘊蓄的道理,就很容易創(chuàng)造出對自己來說完美的東西。寫作這件事與建房子并無二致,有人視之為功名利祿之源,你卻視之為棲身之所。我以此自勉,也希望自己能造出風雨如晦而等閑視之的堅固房子。
關于寫作,我以前不敢奢談,現(xiàn)在我覺得說說也無妨。這倒不是由于自己具備了什么了不起的資格,實在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其實,寫作這回事,壓根兒就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凡是帶著紅領巾、長在陽光下的人,諸如我輩,多少對寫作懷有某些敬畏,總把它與道義、人生、社會這些大詞兒糾纏在一起,硬是把一件好玩兒的事情弄得不好玩兒,硬是把一件妙趣橫生的事情弄得索然寡味。
每位寫作者一定都想過“為什么寫作”這個問題,答案當然五花八門。就我而言,完全是由于好玩兒。王小波這家伙把寫作這件事比作登山,具體來說,就是要冒著腦殼被摔碎的危險,去做一件獲利極少的事情。我覺得這比喻很貼切,對大多數(shù)寫作者來說,這絕對是一件付出大于收益的事情。但是,誰在乎過收益?不過是因為山在那里,而登山這件事很好玩兒罷了。
我仔細想了想,然后認識到:寫作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我體驗生活的一種方式。像我這種不愛折騰的人,生活是很無聊的。事件的密度相當?shù)?;時間匆匆逝去,我在小范圍的天地里匆匆來去,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草草地過去了。要是就這么下去,這輩子算完了。好在還有寫作這回事。寫作的時候,我在看似平淡的生活中不斷發(fā)現(xiàn)了亮點,就像在海灘上撿貝殼的孩子,見到這邊一個好看的貝殼,那邊又一個,那邊又是一個,驚喜不斷。我陡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那么多有趣的人、事、物,值得我們停下來,看一看,想一想,握握手,說幾句話。于是,我相信,一個人對生活的認知深度,取決于他的眼睛,而不是眼前的景色;取決于他感受的豐富性,而不是事件的密度。寫作恰好給了我這雙眼睛,使我找到了通向豐富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