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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情感,是否會因為時間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機(jī)械地重復(fù)而稀釋淡化?
好像一本寫滿了感動、同情、憐憫的書籍在被不斷翻閱后,眼睛疲憊了,心也麻木了,連再翻一頁過去的力氣也都沒有,世界上很多溫暖的片段就這樣止住,我們越來越冷酷。
我已經(jīng)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邊或者跪在街上乞討的人了,總覺得他們是在販賣自己的可憐來博取物質(zhì)上的享受,一個一個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復(fù)的欺騙,反復(fù)經(jīng)歷這些伎倆之后,每個人都會學(xué)著聰明。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歲那年,路過天橋,一個姐姐模樣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米白色的褲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運動衫,身后背著一個書包,梳著馬尾辮,眼睛很大,長得很好看。她說:“弟弟,可以給我兩塊錢嗎,我想坐公交去火車站,就差兩塊錢?!闭f完對我微笑著,風(fēng)一般輕輕吹到我臉上,我頓時紅了臉,趕緊從兜里掏出兩塊硬幣給她,一絲猶豫也沒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說了聲謝謝。
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但當(dāng)自己向著遠(yuǎn)處還未多走幾步時,耳畔又傳來“可以給我兩塊錢嗎,我想坐公交去火車站,就差兩塊錢”。回過頭,依舊是那女孩在說話,只是對象已經(jīng)從我換成了一個青年男子。
受騙的感覺如同心里住進(jìn)了一個冬天,人的情感往往便這般被凍住,堅固如鐵。
十五歲的我默默離開了那座天橋。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也逐漸習(xí)慣身邊的表演,在公園中、地鐵里、學(xué)校門口、汽車站、街衢中,啞巴、失明、斷臂、貧窮、絕癥……一樣的臺詞、一樣的動作、一樣的表情、一樣的眼神,重復(fù),不斷機(jī)械地重復(fù),讓我在行走中直接把他們的身影過濾掉。但心卻坍陷在去年冬天北京西單地下的過道里,我的眼睛無法將那樣一種場景刷成透明。
那是我無法忘記的一對老人,他們坐在過道的中間,蓬頭垢面,穿著破舊的灰褐色棉大衣,年老無助,靠著彼此相偎。老大爺雙目失明,拉著音色悲愴時續(xù)時斷的二胡,其老伴靠在他身邊,神色凄苦。我從大雪中走到地下過道里,如果按照日常經(jīng)驗,我會覺得他們一定是被某個黑心的乞討集團(tuán)所控制,配合著演戲,但當(dāng)我邊走邊拍著身上雪花的時候,看見他們,腳步瞬間停住。
瞳孔里,老嫗從袋子里摸出一塊糕點,她慢慢剝開包裝袋,然后又慢慢放到自己男人嘴邊,一只手拿著,一只手托著,那些從大爺囁嚅著的嘴中掉下的糕點碎屑,紛紛落到那只蒼老、滿布褶皺卻努力向上支撐的手中。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軟了,迅速跑上前去,從兜里找出五塊錢的紙幣放到他們面前的罐子里。
我相信對于那個細(xì)微的動作,再好的演員也無法掌握。它是虛假城市里少有的真實,能夠穿過所有森嚴(yán)的戒備而進(jìn)入內(nèi)心。
大雪彌漫的城市因為地下的那對老人而有了暖光,它可以沖破寒冷的歲月、堅硬的水泥地、貧窮的生活而綻放出人間的花朵,那是蒼老生命中不悔的依戀,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最好的詮釋。
被子嗣與生活拋棄的老人,蜷縮在世界的角落里。面對他們,我們的心是不是可以再柔軟點?
雪是冰冷的,但跳動的心終究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