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陰性之痛(2)

生為女人:性別、身體、欲望、情愛與權力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她知道,她得一直走下去,孩子是她的唯一物證,她必須找到他才能證明自己的無罪。否則,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在一次次檢查治療中,她身體和內心的尊嚴早已剝落殆盡,而找回這些尊嚴的唯一途徑便是一個孩子的誕生。那天,將是她的新生之日。

這是她新一輪治療過程的第二個月,面前是一條波浪寬的大河,她等待著一個虛無的、未知的生命來渡她,能渡過去嗎?四周夜一般寂寥,無人應答。

——這是寫于三四年前的一文,那時的我并未真切體驗她的疼痛以及疼痛衍生的絕望:沒結果的疼痛,就像沒結果的花,永遠不知道何時才會結出盛夏的果實。

我對她的同情,可能更多建立在她欠佳的氣色與潦草的打扮上。她那時二十六七歲,正是一個女人最恣肆展示美的時候,但她看上去就像走了太長路,只有疲怠的一身風塵。她體內那兩根細細的堵塞的輸卵管,連帶著堵塞了她的正常生活——女性下腹的疾患那么陰冷潮濕,不僅損害女人的身體,還侵蝕女人的幸福。

然而,沒想到,不久后我即從自己的病入手,開始了解女性疾病帶來的苦痛——仿佛,神為了要我更好地體驗,執(zhí)意要讓我親嘗一下梨子的滋味。

在一次腎積水住院的彩色多普勒檢查中,醫(yī)生壓在我腹部的檢查儀忽然警惕地停住了:咦,好像有個囊腫?她的手又用了點兒力,本來憋尿已憋得忍無可忍的我失聲喊起來,冰冷的顯影液蟒蛇一般匍匐在小腹,檢測儀和手指每一點輕微的施壓都像蛇扭擺了沉重的身子,就快使腹內臟器坍塌。我攥緊拳頭,指甲尖利地抵著掌心(這成為我日后頻繁地試圖抵抗疼痛的習慣動作),四肢冰冷,我的身體成了河,快要漫漶……時間漫長得無邊,哪怕肚子里是個惡性囊腫,我也希望她趕緊結束掉這場敬業(yè)的檢查!眼淚流了一臉,我知道這會使醫(yī)生厭煩,但我控制不了自己,體內濫觴的河流必須找到一個允許的出口,否則就要決堤了!

眼淚并沒松懈醫(yī)生的責任心,當她最后放我起來,我跑下二樓沖進廁所,一路哭著——這對于一個姑娘來說顯然不合適,易被誤會,但我什么都顧不得了,生理極限使人淡薄了一切矜持和羞恥。

我從沒想過天堂也可能是公廁的模樣。

幾個月后,我住進醫(yī)院,治療已被確診的囊腫。醫(yī)學上說這病的病因不詳,在世界范圍內都很棘手,至今沒什么根治的有效辦法,包括手術。

先是保守療法,吊針灌腸十幾天,間或接受婦檢診斷。

檢查室。女人們排著隊,聲音從布簾后傳來:“褲子脫了,腿打開,再打開,你躲什么呀!后面還等著呢!”女醫(yī)生不耐煩的聲音從布幔后傳出,里面躺著一位瘦弱羞怯的農村姑娘,她的驚恐不僅因為檢查手段,更因著里面還有一位男實習醫(yī)生,這使她完全蒙掉了!可以想見這是一種比痛還令她難以忍受的緊張與不安。外頭女人們噤聲站著,她們多半就診經驗老到,懂得醫(yī)院和軍隊一樣,服從是天職——在醫(yī)院,千萬別把尊嚴這樣形而上的東西放大,與之對抗的腫瘤、器械、疼痛等等,它們全是形而下的。

——第二十三對染色體,XX或XY,決定了你是否可能承受陰性之痛。

我的新名字是七床。生活每天圍繞灌腸吊針等展開,這些都沒什么,可怕的是婦科性質的痛:那種疼沒有支點,直向深淵里墜!期間為確認囊腫是否良性,做了次診斷性刮宮。一番折騰后,醫(yī)生從口罩后頭說:不行,換最小一號針!盤中器械碰撞著,發(fā)出霜一般脆冷的聲音。疼痛第一次如此深入抵達,我想到我的同桌,用她為自己打氣,她經受過的診療肯定比我頻繁多了,但她那么鎮(zhèn)定自若!她甚至很少與我談起具體的痛苦,她更多談的是她的失望與渴望,仿佛她是神,人間肉體的痛苦可忽略不計。此刻,我對她有了由衷的敬意,我正在承受的尖銳疼痛使我能夠想象她所受的罪,那是怎樣的煎熬!疼痛從最虛弱的命門入手,能把女人剮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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