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文立
本來中國是沒什么嚴格意義的蕩婦的。
春秋時期出過一些把女人做得亂七八糟的女人。魯桓公的夫人文姜與同父異母的哥哥齊襄公兄妹戀愛,婚前傳詩遞柬,婚后明來暗往,被丈夫魯桓公察覺了,這倒霉的丈夫竟遭齊襄公殺人滅口。陳國有個漂亮女子夏姬,青年寡居,國君陳靈公和兩個心腹大夫儀行父、孔寧爭著往她那兒跑,君不君臣不臣地弄成一鍋雜燴湯,到頭來被夏姬的兒子一齊宰了。周天子周襄王從狄國娶來的王后季隗私通小叔子太叔,東窗事發(fā),太叔外逃,從季隗娘家搬了兵來,反打得周襄王棄國而逃,去諸侯那兒避難。
這些女人看似大失婦道、公然亂倫,但必須注意到,她們生于圣人出世之前。當時社會從原始形態(tài)脫胎未久,還留著野蠻的胎記,倫理尚不周密,法度更不健全。去之未遠的殷紂王酒池肉林,隨便觀賞活人的骨髓,用文明社會的標準把他當暴君,不如實事求是地說,他還不是什么有型有款的人君,只是個大酋長,他的部族和他本人都還沒退盡生番習(xí)氣。直到周之世,晉文公落難的時候,還有臣下殺了自己的兒子給他充饑。要是當時文明的習(xí)性已足夠強大,臣下怎么想得出拿人肉代替口糧的絕活兒?不心疼兒子,難道也不怕?lián)p害了主上的名聲?只能說,直到五霸七雄那陣兒,乃至以后的好久好久,在中國,吃人肉這等事還都并不像現(xiàn)代人聽說的中非那個皇帝吃人似的,讓人匪夷所思,甚或天怒人怨,令天下變色作嘔。在晉文公和他的同代人心目中,八成是認為,臣下的殺子之舉最難得的是能為主子犧牲自己的兒子。至于人肉這一節(jié),倒不怎么關(guān)鍵,人肉也是肉,吃了就吃了。
文姜、夏姬、季隗,公正地說主要是法盲,認定為蕩婦未免有點兒不教而誅的意思。那時天不生仲尼,整個中國都還在暗夜中跌跌撞撞地摸索,還沒學(xué)會怎么做文明人。
再說這些什么姜什么姬,故事都發(fā)生在宮廷里,沒“蕩”到民間去。而事涉宮廷的女人和故事,對于判斷中國女性的狀況沒有太多參考價值,特權(quán)的存在對男人女人都一樣。秦始皇有個浪蕩母親,害得千古一帝來歷不明、血統(tǒng)不清;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昭儀趙合德姐妹荒淫無度,令朝野側(cè)目。但她們能說明普通中國女性的什么?
普通的良家中國女性,我們知道,在《詩三百》中她們時常沐著春光在河畔和男子調(diào)笑,偶爾還在桑間濮上,來點“俟我于城隅”或“吉士誘之”。不過據(jù)孔子解釋,卻都是“思無邪”,“發(fā)乎情止乎禮”,至多活潑點兒而已,談不上“蕩”。兩漢古詩中,她們變得整體目不斜視,端方自重得勝似大理石板塊,別說“蕩”,連心態(tài)上輕浮點兒的都沒一個。晉人、南北朝人時興筆記,筆記大談神異志怪,女神女怪時常來和人間男子金風(fēng)玉露,她們該說是放而不蕩,就算“蕩”,也是女神女怪在“蕩”,不是女人。只有一本《洛陽伽藍記》,寫到一堆不守清規(guī)的僧尼,但那是佛門敗類,不是世俗生活中的淫男蕩婦。這期間真正記錄中國民間女性的是《烈女傳》,里面更個頂個是賢德超群的正面形象了。
中國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蕩婦的歷史一直持續(xù)到唐代,可謂歷史悠久、積累深厚、源遠流長。唐人除了繼續(xù)研究神異志怪,還是大寫女人和妓女的第一代中國人。妙的是不管他們寫什么,似乎都能非?,F(xiàn)代地把情與性、性與人格分離開來,把女性美和女性貞操分離開來。
我想,因為中國從來不大樂于承認民間的良家婦女也可能不滿足于父母媒妁塞給她的那個丈夫,不大樂于承認她們也可能在種種情況下發(fā)生紅杏出墻的情事性事,所以唐人差不多遺忘了蕩婦這個概念。他們又是衷心喜愛女人的,假如只以貞節(jié)或者說初夜權(quán)來取舍女人,無異于自斷了通向多種可愛女人的出路。唐人是豁達又聰明,他們懂得,既然自己心里和實際上都是巴望敞開面向所有動人的女子的,那又何必用貞節(jié)問題自打嘴巴使雙方陷入難堪找不到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