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病時,人生觀都要改變。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感覺得人生無常,對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寬恕,例如對于一個冒領(lǐng)米貼的人,平時絕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連打幾次強心針之后,再看著那個人貿(mào)貿(mào)然來,也就不禁心軟,認為他究竟也還可以算做一個圓顱方趾的人。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恕,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tài)度當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xié)。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后,看著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fù)正常時,又故態(tài)復(fù)萌,眼睛里揉不進沙子了。
弱者才需要同情,同情要在人弱時施給,才能容易使人認識那份同情,一個人病得吃東西都需要喂的時候,如果有人來探視,那一點同情就像甘露滴在干土上一般,立刻被吸收了進去。病人會覺得人類當中彼此還有聯(lián)系,人對人究竟比獸對人要溫和得多。不過探視病人是一種藝術(shù),和新聞記者的訪問不同,和吊喪又不同,我最近一次病,病情相當曲折,敘述起來要半小時,如用歐化語體來說半小時還不夠。而來看我的人是如此誠懇,問起我的病狀便不能不詳為報告,而講述到三十次以上時,便感覺像一位老教授年年在講臺上開話匣片子那樣單調(diào)而且慚愧。我的辦法是,對于遠路來的人我講得要稍為擴大一些,而且要強調(diào)病的危險,為的是叫他感覺此行不虛,不使過于失望。對于鄰近的朋友們則不免一切從簡諸希矜宥!有些異常熱心的人,如果不給我一點什么幫助,一定不肯走開,即使走開也一定不會愉快,我為使他愉快起見,口雖不渴也要請他倒過一杯水來,自己做“扶起嬌無力”狀。有些道貌岸然的朋友,看見我就要脫離苦海,不免悟出許多佛門大道理,臉上愈發(fā)嚴重,一言不發(fā),愁眉苦臉,對于這朋友我將來特別要借重,因為我想他于探病之外還適于守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