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二,距花好月圓的中秋節(jié)還有三天。著名詩人龔自珍在江蘇云陽書院暴死,享年五十歲。龔自珍的死訊傳到京師,那些被他斥責(zé)過、嘲弄過的政府要員們暗地里松了口氣:這個刺兒頭終于閉上鳥嘴了。那些喜歡他詩文的人,則不免生出些人生無常的憂傷。一些人甚至附會了一個香艷的愛情故事,認(rèn)為他們熱愛的詩人不是暴病而亡,而是和某位貝勒夫人有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糾葛,以至于貝勒的兒子對他下了毒手。
這種說法并沒多少根據(jù)。一個詩人的死也并不比一個農(nóng)夫的死更高貴,雖然他在世時寫過一些平平仄仄的詩,但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正的,平等的。只不過,龔自珍的死意味著,那個原本就被他指斥為萬馬齊喑的社會,這時連一點(diǎn)憤怒的雜音也聽不見了。一個總是發(fā)雜音的人死了,社會終于“和諧”了。然而,在表面的“和諧”之下,這個古老的帝國卻正面臨千古未有之大變局——就在龔自珍去世之時,為了逼迫清政府就范,英軍從廣東北上,攻陷了距龔自珍的老家只有幾百里的軍事重鎮(zhèn)定海、鎮(zhèn)海和寧波,葛云飛等高級將領(lǐng)戰(zhàn)死,總督裕謙絕望自殺。
雖然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平均壽命很短,但五十歲去世仍然太過年輕。不過,正如古人斷言過的壽多必辱那樣,早死其實(shí)也有早死的好處——至少,龔自珍僥幸沒有看到一年后喪權(quán)辱國的《南京條約》,更沒有看到他預(yù)言過的豆剖瓜分的衰世變成現(xiàn)實(shí)。從這個角度講,早死的人有福了。在天翻地覆的大變革拉開帷幕之際,這位大變革的預(yù)言者趕緊揚(yáng)長而去。個中情形,就像我在一首詩中寫過的那樣:
日薄西山,當(dāng)他從鏡中看到病后的面容
他也看到了一個時代,正在無可挽回地死去
在時代死去之前,他得趕緊閉上眼睛
他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死
珍藏一個讀書人的氣節(jié)和名聲
……
在短暫的生命里完成浩蕩的事業(yè),就注定了這將是加速度的一生,而加速度的初始,往往和兩個字有關(guān):早慧。龔自珍即如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七月初五,龔自珍出生于杭州城東馬坡巷。龔家是一個數(shù)代為官的士大夫家庭,儒雅傳家,詩書繼世,經(jīng)營的無非是筆墨的營生。龔自珍的親人中,以文出名者不乏其人:他的父親龔麗正是著名學(xué)者,著有《國語注補(bǔ)》和《楚辭名物考》;他的母親段馴是有名的詩人,著有《綠華吟榭詩草》;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更是清代為數(shù)不多的樸學(xué)大師。良好的家庭注定了他將受到良好的教育,龔自珍的早慧與此不無關(guān)系。二十來歲時,龔自珍寫就一組汪洋恣肆的《明良論》,他博學(xué)的外祖父讀后大為興奮,感慨說:“我老了,還能見到這樣有才華的年輕人才死,我也沒什么遺憾的了。”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外孫,段玉裁寄托了無限期望。龔自珍弱冠時,其父寫信給段玉裁,請他給龔自珍取字。段玉裁給龔自珍取字為愛吾,并在那封老長的信中勉勵龔自珍:“愛親、愛君、愛民、愛物,皆吾事也。未有不愛君、親、民、物,而可謂自愛者;未有不自愛而能愛親、愛君、愛民、愛物。”兩年后,七十九歲的段玉裁又一次寫信給龔自珍,告誡他“博聞強(qiáng)記,多識蓄德,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