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睹、想象了我媽的苦痛之后,我曾經(jīng)不確定,我的獨活,是否可以理直氣壯,是否可以順理成章。在那么多的缺失、負疚、誤會之后,我是否還有幸福的必要性。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多么希望能與媽媽單獨地相處一下。多么想和她真正地到遠方去一次,遠離爭吵,遠離我們命運里的人際紛擾以及俗規(guī)中的熱鬧。也許,在一種被世界拋棄的冷清中,我便可以拿出我的心來向她描述,而她也不再像荷葉對待水珠那樣。不,我們會像一盆水接納另一盆水那樣,能互相照見。
人不可能再死一次,所以我們就不會再擔(dān)心分離了。我對這場相逢有一定的信心,原因也在于人死了之后,就不可能再死一次。因此時間失去了它的威脅。死去的人贏得了無窮無際的時間,那么這場尋找也就只是遲早的事情了。
1
1981年的那個冬天發(fā)生了一件小事。5歲的我在那個冬天擁有了一件新毛衣。這是一件屬于春節(jié)的設(shè)備。那個年代,很多小孩都只在新年才有新衣,我盼了很久很久,從它被買回來之后我就開始盼望時光加速。終于在大年初一這一天,一睜眼便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它,顧盼自雄地在家里走來走去。
這里要描述一下這件重要的毛衣。它粉紅色,符合一個5歲小姑娘最正常和欠缺想象力的審美。它開襟,兩邊各用當(dāng)時流行的針法編出一道麻花紐。與平常那些稚氣又簡陋的童裝毛衣略為不同的是,它有個外翻的方形領(lǐng)子,可以使這件毛衣的主人擁有一種超出年齡的莊重感。這也是這件毛衣使春節(jié)格外令人期待的原因。
毛衣是媽媽買的,有好幾個晚上,媽媽打開衣柜拿別的衣服時,我央求媽媽把這毛衣也拿下來讓我看一看。它柔軟地停在我手上,像一朵粉紅色的云朵,把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溫馨起來,都變成一種淡淡的粉紅色。我看了看它,滿心歡喜地又把它放回原處。
大年初一那個早晨,我穿著新毛衣在家里巡演了一圈,由于想象中賦予自己的光彩,難免有幾分輕骨頭。我在臺階上跳上跳下,在天井里竄來竄去,終于,早餐還沒有開始,我已經(jīng)弄臟了手。然后又去水龍頭前洗手,最后,就不可避免地把新衣服的袖口打濕了一截。
是冬天,打濕了的毛衣穿著無疑非常難受,手腕一截又濕又冷。我的心情從剛才的飛揚跋扈變成氣急敗壞。這一天還沒開始,我還沒來得及走出家門,讓這件又新潮又高檔的毛衣為我贏回些羨慕的眼光,難道就要把它換下來,換成平時那些灰撲撲的外套?我盼了那么久的時刻就這么取消了?那這個年還有個什么過頭?
我小時候很沒眼色,完全不知道當(dāng)時大人在忙什么,也不知道大年初一最忌哭鬧。我被自己這件小事打垮,哭哭啼啼地糾纏著我爸,一定要他幫我把衣服袖子變干。
我爸正忙得一頭煙,大年初一的上午,在我們老家,除了要煮一種極為復(fù)雜的早餐之外,還要祭拜各路祖先神靈,同時還要準備招呼前來拜年的親戚客人。我不記得我爸正在忙著什么了,說不定除上面所說的這些,他還有別的煩心事??傊谶@個最不應(yīng)該哭鬧的早上,我大哭大鬧;在這個最不應(yīng)該打小孩的早上,我爸痛打了我一頓。
那件毛衣在回憶里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我不再記得它的命運了,只記得我媽和我爸大吵一架。一直以來,我媽維護起孩子來有一種母獸般的兇悍。那不是她第一次因為我而跟我爸吵架,更不是最后一次,但這一場架格外猛烈。我知道,那件打濕袖子的毛衣是個導(dǎo)火線,于是,再沒有眼色的我也噤聲了。我隱隱地記得,觀戰(zhàn)的有鄰居的幾個大嬸,她們的竊竊私語讓我知道,是自己闖了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