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昏收集者絮語——七堇年(2)

近在遠(yuǎn)方 作者:七堇年


有個高大的白人流浪漢,面容竟然還很標(biāo)致,穿著一雙破了洞的露出大腳趾的襪子,裹著一條臟得看不清顏色的毯子,腳邊放著一只雜物塑料袋,每天下午4點到5點之間,都坐在長椅上。有時候是認(rèn)認(rèn)真真沉默地讀書,有時候和我一樣茫然望著人群,有時候?qū)P闹轮镜啬玫镀谧约焊觳采峡坍嬛裁?。他不鬧、不瘋,5點之后公園人多了,他便默默站起來,裹著毯子離開。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讓這樣一位年輕力壯的白人男性選擇這樣的流浪漢生活?我?guī)状魏芟胍呱锨叭枂査?,但始終沒有勇氣。

我還曾注意到一個容貌清麗的白人女孩,手持一本書,以矯揉造作得幾乎可笑的姿勢,端坐在噴泉邊上一個高高的明顯位置。我一眼斷定她一定不是為了讀書——從她那猶疑不定的眼神,按捺不安的身姿,以及刻意把書的封面立起來的辛苦用心,顯然知道她在等待一個從未見面的人。碰頭暗號一定是那本書。果不其然,過了很久之后,一位男士來到,環(huán)顧周遭,看到她的那本書,便朝她走過去,兩人的唇語明顯是在自我介紹。笑著握手之后,姑娘收好那本她根本沒看的書,兩人相約離開。

因為坐得最久,所以大概只有我才洞察到了這一則小小的人間喜劇,未曾想到國內(nèi)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人們首次約會以書相認(rèn)的老梗居然在這里可以重現(xiàn),不禁笑了出來。

那一天先后打斷我觀察的,是兩個亞洲女孩,和一個猶太男孩,他手持一瓶啤酒走過來,問我要打火機。

后來的幾天,沒有坐在杜邦環(huán)島的時候,我就坐在國會山下面、方尖碑前面的草坪邊上,在濃得讓人易醉的黃昏里,看年輕人熱火朝天地打棒球、踢足球——都是朋友們組的隊,煞有介事,裝備齊全,帶了金毛狗,還有折疊椅、運動飲料,都穿了好看的隊服,玩得非常認(rèn)真。

在國內(nèi),我們很少見到成年人對于玩耍和消遣這么認(rèn)真。他們很少認(rèn)真對待玩耍,而是把生命用在了認(rèn)真學(xué)習(xí)、認(rèn)真工作、認(rèn)真掙錢、認(rèn)真奮斗……上面。

這當(dāng)然是對的——反正生命不是浪費在玩耍上面,就是浪費在奮斗上面——然而,奮斗的初衷,往往是為了最后能玩耍,不是嗎?

3

回國后就再沒有見到如畫的落日了。霧霾天沒完沒了,混混沌沌地亮了,又暗了。一天,又一天。

后來有一次,在北京去天津的高鐵上,才又看到了落日。

初秋的落日,像霧一樣鋪陳在淺淺的楊樹林上,那一刻像極了紐約郊外——也是在列車上,紐約去往芝加哥的慢車,車窗是茶色的,一路看去,不知是河是海的水域,無邊無際,也是在霧一樣的暮色里。列車的茶色玻璃令眼前一切變得像一卷底片,你知道這卷底片記錄的風(fēng)景已逝,突然舍不得將它洗印出來了。

那天我突然感傷,回憶像一群搗蛋的孩子那樣追上了我,把我逼到墻角,蓄意嘲弄我,要我繳械投降。我成了手無寸鐵的倒霉蛋,也的確毫不反抗地繳械投降了,雖然我多么清楚,在我們密密匝匝的,疲憊的生活中,感傷這種東西是多么無濟于事,而且很容易淪為笑柄。但那一刻,窗外的景物飛逝,仿佛給了我片刻的自由,讓我明白時間給我的遺產(chǎn)永遠(yuǎn)都在,只是我太少回頭。

少年時寫“在旅途中想起來的人才是最愛的”,這句子是無心之筆,現(xiàn)在回頭去看竟成了真的。

也就是在去天津的那天,我在列車上聽的是小娟《山谷里的居民》。這專輯中翻唱的《走在雨中》,當(dāng)時是在廣州中山紀(jì)念堂聽的現(xiàn)場版。

小娟穿著白裙子,嗓子也如白裙子一樣干干凈凈。從來沒有一個人的歌聲讓我淚如雨下——真是羞于啟齒,我竟然淚如雨下了。當(dāng)時身邊坐著的是S,我哭了一整首歌的時間,但S卻不知道。

一個坐在你身邊的人并不知道你在哭,可見兩人之間也是窮途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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