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錢賓四先生

風雨故人 作者:徐鑄成


憶錢賓四先生 前些日子,看到電視連續(xù)劇《華羅庚》,把華羅庚同志,早年艱 苦鉆研、自學成為名聞中外學者的經(jīng)歷,描繪得非常忠實而生動, 對青年一定會起極大的鼓舞作用,特別是那些沒有機會升人大專院 校深造的青年。 猛然聯(lián)想起,我中學時代的老師錢賓四 (穆) 先生,也是這樣 一位自學成材的典型。他今年已九十高齡,早退居臺北。他們兩位 的政治見解顯有不同,而治學嚴謹,博大精深,老而忘倦,則頗有 相似之處的。 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江蘇有幾所中等學校,都以學風 好、教育質(zhì)量高而聞名。我進的設(shè)在無錫的省立第三師范,即其中 之一,尤其注重語文教育,除國文課外,有讀經(jīng),有課余叢抄—— 選錄報章雜志的文章、筆記等,編為講義,供學生課余閱讀,啟發(fā) 自學的能力。教師中如被張謇譽為“大江南北一人而已’的錢子 泉 (基博) 先生 (錢鍾書同志的父親),如與柳亞子先生一起創(chuàng) 辦“南社" 的沈穎若先生,都各有專攻,而循循善誘,都可稱一時 之選。我修完預科后 (當時師范學校的學制,是一年預科,四年本 科),即特別對語文發(fā)生濃厚興趣。升人一年級初開學時,聽說教我 們國文的是新來的年輕教師,同學們都感到失望,我也暗暗地嘆了 一口氣。上第一堂課時,鈴聲剛響,走進來一位身材瘦小、貌不驚 人的老師,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照例的“起、敬禮”,學生鞠躬 坐下后,他只微笑一下點點頭,放下講義夾和粉筆匣,就滔滔不絕 地講起來了。我們的國文課,向例不采用書局的課本,而是由教師 編發(fā)講義的。這位新來的教師——隨后我知是錢賓四先生,所教的 第一課,我仿佛還記得是歸有光的《先妣事略》,他先約略談唐宋以 040 ◎ 風雨故人 來的文學源流、明代文學的各種流派和風格,以及歸有光的生平和 文風特點,如數(shù)家珍。然后逐句講解這篇文章,字字句句,使每個 學生都清楚明白。在傷感處,還和作者同帶情感。 他一口無錫口音,而上課時旁征博引,真是口若懸河,汩汩而 下。總之,這一堂課,就仿佛《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火燒新 野" 一樣,使五十個“關(guān)公’、‘張飛”,個個心悅誠服了。 他還常常分別約學生去他的宿舍個別談話,因材誘導,鼓勵學 生們放開眼界,刻苦鉆研。不少同學從此節(jié)約零用 (師范學校是不 收膳宿費和學費的),先后購買了《古文辭類纂》、《經(jīng)史百家雜抄》 及 贓 子》、《墨子》這類的古籍。也在他的指引下,開始看梁任公 的《飲冰室合集》、《清代學術(shù)概論》;瀏覽《胡適文存》,《獨秀文 存》以及 蜥 青年》、伴 衡》和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各種雜志。 教員宿舍是每位一間,賓四先生的房里,滿架線裝書,還散滿 在書桌、床頭。我曾留心他的生活用品,也和學生一樣,只有臉 盆、毛巾、漱口杯、茶杯、牙刷和一袋蝴蝶牌牙粉而已。 從同學們相傳的小道消息,知道這位老師,中學都沒有畢業(yè)。 據(jù)說,他在中學時,曾和好多同學聯(lián)名向校長提出對教育、訓育方 法上的意見,校長勃然震怒,宣布簽名者全部開除。經(jīng)一些老師斡 旋,只要劃去簽名,可以改為記過的處分。在此高壓下,不少同學 這樣做了,只有他不肯低頭。好心的教師曾反復勸導,他斷然回答 說:“我簽了名,就認為這樣是對的,哪能把簽名當兒戲!" 二話不 說,卷鋪蓋離開了學校,回家下帷自修。以后被聘為小學教師,課 余仍按自己的計劃攻讀;在來“三師’以前,他是無錫最聞名的匡 . 村小學的教員。 這些,我們一直沒有從他口中得到證實。和我們談話他只談做 學問,從不涉及個人經(jīng)歷。 當時,我們學校的“不成文法",從本科一年級起,教國文的老 第一部分 正 篇 ◎ 041 師兼當級任教員,而且一直要“帶" 到這班畢業(yè),再回頭重教新學 生。大概校長先生也對賓四先生認識不足或斤斤于學歷罷,我們升 人二年級,國文老師就換上一位新從南京高師畢業(yè)的某先生,賓四 先生仍教一年級。 我一直懷念這幾位老師。后來我到北京人大學,教授為楊樹 達、錢玄同、吳承浞、朱希祖等先生,都是博學的大師。但假使說 我在文字表達上能勉強過“關(guān)”,基礎(chǔ)還是在中學時代打下的。 錢子泉先生不久就被新成立的上海光華大學聘為教授,以后又 去武漢大學任教,成為國學名教授。在我離校后,賓四先生也赴廈 門,就集美學校之聘。不久,聽說由顧頡剛先生的推薦,到京任燕 京大學教授。 那時,他已在經(jīng)史方面發(fā)表了不少的著作,《國學概論》一書, 尤為當時高中以上學生人手一編的名著。他博覽群籍,學術(shù)思想活 躍,每不拘拘于前人的窠臼,有所突破。記不清是關(guān)于《水經(jīng)注》 還是對《墨子》的詮釋,和胡適之先生的見解相左,彼此反復攻 辯。看來,胡先生在這方面很有氣度,經(jīng)他一手推引,聘請賓四先 生到北大任教,而賓四先生始終堅持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論爭如故。 他在京執(zhí)教近十年,“七七’事變后,隨北大播遷至湖南,后又至昆 明西南聯(lián)大任教。以后還曾執(zhí)教于四川大學等學府。一九四九年赴 港,艱苦創(chuàng)辦了新亞書院。 前此,老蔣在廬山辦訓練班,曾延請若干學者為他講學,賓四 先生也在邀請之列,且受到尊敬。這大概是先生流亡海外的原因之 一 擎 衣 。 一九八。年我到香港旅居三個月,率先打聽老師的寓所,準備 去拜謁。港友告訴我,錢先生早已退休,定居臺北了。以后,我參 觀中文大學時,看到圖書館命名為“賓四圖書館”,愕然而喜。執(zhí)事 042 ◎ 風雨故人 者給我解釋說,該校原由新亞、崇基、聯(lián)合三學院合并擴展而成立 的公立大學,合并之初,賓四先生盡力擘劃,貢獻甚大。為了紀 念,除圖書館命名外,還設(shè)有賓四講座,延請中外學者定期講學。 先生精神好時,也每年來港主講一次。 我在港時,翻閱香港出版的新舊雜志,看到先生所寫的長篇連 載回憶錄,有一大部分,細致而深情地懷念生平的師友。對陳垣、 顧頡剛、朱光潛、湯用彤諸先生,特別表示懷念,詳述當年共事和 交往的經(jīng)過。也曾提到馮友蘭先生,對《新理學》的觀點,不表贊 同,稱馮先生為“圣之時者’。我注意先生回憶在無錫三師的一章, 他一再提到錢子泉、沈穎若兩位先生,對他們的學識品德,贊佩不 已。其余則一筆帶過,還附帶提及我們班上的幾個學生。 對北京、沅陵、昆明、成都的名勝古跡,乃至一草一木,懷著 深厚的感情,對無錫故鄉(xiāng)的秀麗山水,尤眷戀不已。 三十多年來,他曾兩次環(huán)游歐美不少國家,所至受到學人的尊 敬,有些學府和研究機關(guān),還授以榮譽稱號。 去年,朱光潛先生應(yīng)邀去香港中文大學“賓四講座" 講學,受 到盛大的歡迎,賓四先生以八十九歲的高齡,特地趕到香港,會晤 老友。聽說他已雙目失明了,還留港登臺講課。 從《團結(jié)報》上,我看到這兩位久別的老友在講壇上握手比肩 的照片。朱先生西服革履,賓四先生則長袍馬褂,精神矍鑠。兩老 都面帶笑容,可以想見,他們對契闊重逢的喜悅和對兩地學術(shù)開始 交融的衷心寬慰。 過去三十多年中,他又寫了不少書。我曾看到一張他的著作目 錄,長長一大截,不下三四十種,從經(jīng)史百家到中國文化的體系, 涉及范圍很廣,有些還是耄耋以后的新著,可見他畢生鉆研學術(shù), 老而彌篤。 今年,是錢先生的九十大壽。在祖國大陸,我一向敬重的葉圣 第一部分 正 篇 ◎ 043 陶先生也壽登九旬,巴金先生是八旬大慶。他們也都著作等身,也 都老而筆健。圣老患有深度的老年白內(nèi)障,看書都要用放大鏡,近 年還在每天寫回憶錄,聞已逾兩萬字。巴金先生臥病初愈,還雄心 勃勃,擬訂了宏偉的寫譯計劃。他們這幾位至老不衰的治學、創(chuàng)作 精神,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驕傲,是后來者學習的典范。而他們已經(jīng) 耕耘出的豐碩成果,都是我們?nèi)褡鍖氋F的精神財富。 我可以向圣老、巴老當面祝壽。對于業(yè)師賓四先生,不肖弟子 只能舉杯遙祝了。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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