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樣的學生，孔子曾感到非同尋常的寂寞，他絕望地想，這是一堵墻，一堵沒門的墻，我從哪里入手才能打開一扇門呢？孔子真是位好老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云云，就是指孔子這樣的好老師說的?？鬃訉︻伝氐某聊喈斪鹬?，他要探尋顏回沉默背后的風景。這么一探尋，孔子心花怒放：“等他回去自己研究，卻也能發(fā)揮，可見顏回并不愚蠢?！痹瓉眍伝厥莻€“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的楷模。從開宗立派時起，孔子就在為自己物色一個能夠使儒家學說發(fā)榮滋長的接班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接班人就是眼前這個面部表情基本以發(fā)呆為主，從來不與自己進行親情互動的寡言人。

圣人的語言風格大抵是簡約的，孔子對顏回的贊頌也是簡約的。后人在解釋這段話時，如是描述：“顏子深潛純粹，其于圣人體段已具。其聞夫子之言，默識心融，觸處洞然，自有條理。故終日無言，但見其不違如愚人而已。及退省其私，則見其日用動靜語默之間，皆足以發(fā)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無疑，然后知其不愚也?！背跨娐暵暻眯褖糁腥耍瓉眍伝氐姆N種優(yōu)點都是在八小時之外被發(fā)掘出來的。好險啊，連孔子都差點看走眼了。如果孔子不是跟蹤追擊，“視其所以，察其所安”，險些就埋沒了一個準圣人?？磥戆诵r之外的表現(xiàn)的確重要，這無論如何也該引入我們今天的干部考察制度。

孔子為自己選定了接班人，但蒼天不祐孔子，顏回早夭，死時年僅二十九歲（朱熹說顏回活了三十二歲）。顏回的死，對孔子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他哭得淚雨滂沱，昏天黑地，甚至其他弟子都有些不理解他，認為他哭得過頭了。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論語·先進》

孔子為顏回之死而哭，又為西狩見麟而哭。顏氏之死，傳道之人先己而亡，吾道誰傳？孔子心中空落落的，覺得自己人生的一大部分也隨著顏回而去了。西狩見麟，也是“吾道衰矣”的兇讖。寂寞的孔子從這兩件不利于自己的事中，咀嚼出了天道萎靡、人道黃昏的末日蒼涼，所以他哭了。雖然孔子是圣人，但圣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淚。哭泣的孔子讓我們感到很溫厚，很親切，很心酸，很苦澀。不流淚的人很可怕，軟弱有時是一種人性的柔軟。

清池白月般高潔的顏回走了，聞一知十、穎慧聰敏的顏回走了，孔子更寂寞了。有一次，“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弟子三千，好學者僅僅顏回一人，這位老師該有多么孤單和寂寞。顏回去世后，他連一個談得來的朋友都沒有了。何況他掄才太苛，選友過吝，他說“無友不如己者”，千載以下，更是無人有資格做孔子的朋友了。

因為大師是思想母樹，而我們的分量連一片葉子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