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老師季龍先生
周振鶴
從碩士生到博士生的幾年中,其驤師對我們始終都以討論對象相待,或者說,將我們當成會者來教,使我們的專業(yè)水平得到很明顯的提高。老師將我們當成研究的同伴是有歷史淵源的,他自己讀書時就曾與他的老師顧頡剛先生平等地討論兩漢州制的問題,并得到顧先生的鼓勵。那次討論顯示了其驤師在這個論題上有超越他老師之處,說明了“弟子不必不如師”的道理。同樣,他認為我們也應該超越他的水平,這才是學術(shù)發(fā)展的正道。
一個人一輩子會遇到許多老師,但要到研究生階段,指導老師才是專一的,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授業(yè)師。我的授業(yè)師是譚季龍(其驤)先生。
古人有名有字,名是讓父母呼喚的,字是讓他人稱呼的。禮崩樂壞之后,字不見了,大家直呼其名,不過師母在世時稱老師都是“季龍”、“季龍”,古意猶存,而老師與夏鼐先生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通信時雖已互稱同志,但“同志”前面仍以作銘、季龍相呼,絕不稱名。但如今既然風俗丕變,我們也應該從俗入流,至于這算是進步還是退步,也不必深究了。
1978年以前,我與絕大多數(shù)青年一樣,并不知道譚其驤先生是誰,純粹是因為恢復研究生招考制度而誤打誤撞入譚門的。頭一次見老師是在龍華醫(yī)院,那是老師中風以后,正在康復之中,只能在醫(yī)院對我們進行入學面試。最后與老師告別亦在醫(yī)院里,是1992年8月28日子夜在華東醫(yī)院。首尾一十五年,耳提面命,一切猶歷歷在目。2011年適逢老師百年冥誕,許多往事涌上心頭,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因承大亂之后,“文革”后的頭幾屆研究生教學并無一定之規(guī),而基本上全憑導師個人的指導,不像今天嚴格規(guī)定要上幾門專業(yè)課、幾門專業(yè)基礎(chǔ)課。我記得其驤師給我們幾個人正式上過一些課,但并不算多,其余時間主要是與我們討論閑談,在不經(jīng)意中給我們指點學問之道,正式上課也非常專業(yè),決不從ABC講起。記得有一次借辭書出版社的地方給我們講《水經(jīng)注》,一開始就講《江水注》中的江、沱部分。這次課令我印象極深,從此領(lǐng)悟了讀書之道。不久后,我自己在讀《水經(jīng)注》時,就發(fā)現(xiàn)其中《濁漳水注》里有部分文字錯簡,前人都沒有注意到,以致楊守敬的《水經(jīng)注圖》也錯畫了。這樣讀書,讓我明白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的道理。
從碩士生到博士生的幾年中,其驤師對我們始終都以討論對象相待,或者說,將我們當成會者來教,使我們的專業(yè)水平得到很明顯的提高。他也不為我們預設(shè)碩士與博士論文題目,全憑我們的興趣自行選擇。因此,以后到我們自己帶研究生時,也決不事先將他們的論文納入自己的科研項目中,而是讓他們有自由選擇的空間,除非他們沒有特別的思路,我才會提出適當?shù)慕ㄗh。
老師將我們當成研究的同伴是有歷史淵源的,他自己讀書時就曾與他的老師顧頡剛先生平等地討論兩漢州制的問題,并得到顧先生的鼓勵。那次討論顯示了其驤師在這個論題上有超越他老師之處,說明了“弟子不必不如師”的道理。同樣,他認為我們也應該超越他的水平,這才是學術(shù)發(fā)展的正道。有的老師只領(lǐng)你入門,有的老師則伴隨你的一生。其驤師于我而言是一世之師,而不是一時之師,是我的授業(yè)師,也是我的得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