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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講禮”的吳宏聰老師(2)

平生風義兼師友 作者:楊奎松 易中天 陳平原


褒揚抗戰(zhàn)期間弦歌不輟的西南聯(lián)大,尤其是眾多優(yōu)秀畢業(yè)生時,我們多關注其學術上的業(yè)績,如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成為“兩彈一星”元勛,或在人文社科方面成就卓著,這自然是對的??晌腋粗剡@所大學的精神氣質,西南聯(lián)大的畢業(yè)生,即便日后沒能成為“大師”,也都視野開闊、器宇軒昂。在我看來,這更接近教育的本質。之所以說吳宏聰老師無愧于這所中國教育史上空前絕后的名校,與其說是因為其學術成果,不如說是因為其精神氣質。比如思想開放、學術寬容、人格平等,以及尊重并善待學生等,都是作為大學教授或院系領導極為重要的素質。

名揚四海的大學者,固然讓人心生敬畏;好的學術組織者,同樣值得我們尊崇。雖然主編過不少教材及論文集,也出版了《聞一多文化觀及其他》(1998)、《吳宏聰自選集》(2007)等著作,但吳老師的主要貢獻明顯不在這里,而在其長期執(zhí)掌中山大學中文系。從1957年至1984年,“文革”前是中文系副主任,“文革”后是中文系主任,除了“文革”期間另有故事,吳老師與中大中文系的命運息息相關。

在制度健全的歐美大學里,系主任輪流做,實在不算什么,可在教育行政化傾向日趨嚴重的中國大學里,院系領導并不好當。先有政治運動的壓力,后有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再加上大干快上的跨越式發(fā)展,要掌好這個舵還真不容易。從西南聯(lián)大助教,到中山大學中文系主任,在吳老師看來,都是服務。所謂“當系主任就是為全系師生服務”,在吳老師那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各種矛盾一點不比別的地方少,因為大家都是聰明人,算計起來可能還更精準。當院系領導的,得有眼光,有原則,有方向感,有公信力,還有一點同樣重要,那就是要打心眼里尊重教授與學生。眾多立場、利益、學養(yǎng)、趣味不一的教師與學生,在同一個屋檐下工作和學習,磕磕碰碰是難免的,更何況吳老師做系主任的那些年,不時有政治風云激蕩。要在大學里“得民心”,且長期得到教師與學生的愛戴,實在不容易。

2009年冬天,我到康樂園拜訪,吳老師問我,在北大中文系當系主任“感覺如何”。我說,這才知道您當二十年系主任,運籌帷幄,進退自如,臉上還常常掛著燦爛的笑容,實在太難了。他一聽就笑了——顯然,對我這個評價,吳老師很得意。

在我看來,吳老師的“秘密武器”不是學養(yǎng),也不是機巧,而是性情——寬厚、和藹、從容、淡定。這位民國年間培養(yǎng)出來的“既傳統(tǒng),又西化”的大學教授,平日里西裝革履,發(fā)型特別講究,言談舉止中充滿自信,可待人接物卻又特別講禮。所謂“禮”,指的不是繁文縟節(jié),而是時時、事事、處處多為別人著想。不必引經(jīng)據(jù)典,實際生活中,只要學會相互尊重,嚴于律己,人際交往中把握好分寸,不卑不亢,那就是“彬彬有禮”了。這么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jié)制”,周作人稱之為“生活之藝術”。他說:“生活之藝術這個名詞,用中國固有的字來說便是所謂禮?!睂τ诠鉴欍憣ⅰ岸Y”譯成Art,而不是Rite,周十分贊許,且認定當務之急是“復興千年前的舊文明”,同時與“西方文化的基礎之希臘文明相合一”(《雨天的書?生活之藝術》)。如此既新又舊、既中又西的生活態(tài)度,說起來容易,要實踐則很難。

就說大學里的院系領導吧,撇開那些污濁的、猥瑣的、拆爛污的,就算是立身持正、出于公心、理直氣壯、大義凜然,做的都是好事,也不一定盡如人意。大學作為知識共同體,有其特殊性,沒原則不行,只有原則也不行。在情與理之間,如何拿捏得當,不是很容易。這個時候,很是懷念吳老師,他的“講禮”,既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種工作策略,更是一種處世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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