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父親也會親自下廚,多是一些需要特殊處理的食材,比如他對“臭味”情有獨(dú)鐘,蝦醬、白糟魚、臭醬豆、臭腐乳,當(dāng)然還有臭豆腐,且這臭豆腐非得要用蒸的方式料理,不如此顯不出它的臭。幾位有心的學(xué)生,不時在外獵得夠臭的臭豆腐,便會歡喜得意地攜來獻(xiàn)寶,一進(jìn)門便會嚷嚷:“老師!這回一定臭,保證天下第一臭!”接著便會看到父親欣然地在廚房里切切弄弄,不一會兒整間屋子便臭味四溢。欣賞不來的我們,總把這件事當(dāng)成個玩笑,當(dāng)是父親和學(xué)生聯(lián)手的惡作劇,因此餐桌上的臭豆腐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但往往那始作俑者的學(xué)生是碰也不敢碰,所以那時的父親是有些寂寞的?;蛟S是隔代遺傳吧!我的女兒倒是愛死了麻辣臭豆腐,只是很可惜,他們祖孫倆重疊的時光太短淺了。
父親也愛食辣,幾乎可說是無辣不歡,他的拿手好菜就是辣椒塞肉,把調(diào)好味的絞肉拌上蔥末,填進(jìn)剔了子的長辣椒里,用小火煎透了,再淋上醬油、醋,煸一煸就好起鍋,熱食、冷食皆宜。一次全家去日本旅游大半個月,父親前一晚就偷偷做了兩大罐,放在隨身背袋里,這是他抗日利器,專門對付淡出鳥來的日本料理。
其實(shí)父親的口味重,和他半口假牙有關(guān)。以前牙醫(yī)技術(shù)真有些暴粗,常為了安裝幾顆假牙,不僅犧牲了原本無事的健康齒,還大片遮蓋了上頜,這讓味覺遲鈍許多,不是弄到胃口大壞,就是口味愈來愈重,這和他晚年喜吃咸辣及糜爛的食物有很大關(guān)系。且不時有雜物卡進(jìn)假牙里,便會異常難受,但也少聽他抱怨。他很少因?yàn)樽约旱牟皇娣_人,不到嚴(yán)重地步是不會讓人知道的,即便是身邊最親的人。
父親在最后住院期間,一個夜晚突然血壓掉到五十、三十,經(jīng)緊急輸血搶救了回來,隔天早晨全家人都到齊了,父親看著我們簡單地交代了一些事,由坐在床邊的大姊如實(shí)地記了下來。大家很有默契地不驚不動,好似在做一件極平常的事,包括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等該說的事都說妥了,大家開始聊一些別的事時,父親悠悠地轉(zhuǎn)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里有一盆桂花,幫你養(yǎng)了很久了,你什么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lán)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時空去了。我輕聲地說:“好,我會把它帶回去的?!蹦菚r我還沒有自己的家園,我要讓它在哪兒生根?
中國人有個習(xí)慣,生養(yǎng)了女兒,便在地里埋上一甕酒,待女兒出嫁時把酒甕挖出來,是為“女兒紅”,若不幸女孩早夭,這出土的酒便為“花凋”;也有地方生養(yǎng)一個女兒便植一株桂花。父親沒幫我們存“女兒紅”,卻不知有意無意地在家門旁種了兩株碩大的桂;我并不知道他也一直為我留著一株桂,為這已三十好幾還沒定性的小女兒留了一株桂。
父親走了以后,時間突然緩了下來,我才知道過去的匆匆與碌碌,全是為了證明什么,證明我也是這家庭的一員?證明我也值得被愛?大姊曾說過她與父親的感情像是男性之間的情誼;二姊呢?該比較像似緣定三生的款款深情;至于我,似乎單純地只想要他像個父親疼愛我。我一直以為作家、老師的身份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但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父親的性情,對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卻也安然處之,不耽溺也不恐慌。
一直到父親走了,我整個人才沉靜下來,明白這世間有什么是一直在那兒的,無須你去搜尋,無須你去證明,它就是一直存在著的。
當(dāng)我在山中真的擁有了自己的家園時,不知情的母親,已為那株桂花找了個好人家。是有些悵惘,但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依父親的性情,本就不會那么著痕跡,他會留株桂花給我,也全是因?yàn)樗牢乙?,我要他像一個世俗的父親待我。
而今,在我山居的園林中,前前后后已種了近百株的桂花,因?yàn)樗鼈儗?shí)在好養(yǎng),野生野長地全不需照顧。第一批長得已高過我許多,每當(dāng)我穿梭其間,采擷那小得像米粒的桂花,所有往事都回到眼前來。我們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懷念著父親,而我是在這終年飄香的四季桂中,天天思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