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長得好看的紗廠女工

濕潤的上海 作者: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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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的布袋廠老總管生病,回家休養(yǎng)了。廠方讓屠希右做了布袋廠的總管。穿著紫色團(tuán)花綢布長衫的屠希右一到廠子里,就把布袋廠的工人們召集一起,他清了清嗓子,說:“我是本廠花棧房的總管屠希品先生的哥哥。屠總管比我小,我比他大,這是從年齡上計算,職務(wù)上是他比我大。所以,屠總管看見我,也總要叫我大哥,你們的俞宅巍老板也要把屠總管的花棧房作為重要的進(jìn)材料的地方的,你們今后都要聽我的話。”說完,那雙眼睛就往那些年輕的女工們那邊溜了兩回,又說:“布袋廠的人員也要作調(diào)整,大家都要多生一顆心,把活做好?!?/p>

有一次,屠希右陪屠希品出行,他們坐著兩乘小轎往城里行。屠希右掀開布簾,望著轎窗外的街景。說是看街景,其實是看女人。開埠之初,上海的女子雖然一般仍習(xí)慣于把身體藏在寬袍大袖中,上衣下褲或上衣下裙是最尋常的搭配。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看到,中外商貿(mào)往來間,西方思潮使女人服飾一寸寸地縮短變窄,上衣從過膝變成齊腰,衣袖從蓋及手背縮到讓手肘微露;那漸漸升高至臉頰的元寶領(lǐng),襯出了女子臉蛋的嬌俏。

說來也奇怪,按理說,布袋廠跟紡織廠業(yè)務(wù)上是沒有關(guān)系的。但桑阿珠發(fā)現(xiàn),自從屠希右來了,她們細(xì)紗車間的紗頭斷頭非常多,紗色也發(fā)暗發(fā)灰不好看。桑阿珠在車弄里跑來跑去,更累了。裁縫嫂又來做了兩個星期,感到比平時更累。后來,她病死了。車間里幾個女工小姊妹眼睛哭紅了,也沒有辦法,只好造一個迷信的話頭來舒一舒活人的心:“裁縫嫂前世的丈夫?qū)さ搅耍云兴_也不能救她,她只好跟著走了?!?/p>

女工宿舍的外面有一口醬紅色水缸,缸圍三尺,缸高三尺,放在角落里。春秋時節(jié)下起大雨,有“壽”字瓦當(dāng)?shù)牡嗡苌媳闼魅缱?。把那口水缸搬來放在滴水檐下,盛滿水,放一塊明礬濾一下,可洗衣洗菜,只是不好喝,澀口,不如井水好飲用。前些日子下了好幾天雨,今天禮拜天,天放晴了。水缸里滴滿了雨水,正好用來洗衣服。女工們有的在洗晾衣服,有的還在睡懶覺。吃過了中飯,閑著沒事,就有葉紅妹提議說:“燙臭蟲。”棚戶區(qū)里木板房戶戶相連,冬冷夏熱,滋生無數(shù)臭蟲、跳蚤、蟑螂、蚊子和蒼蠅。前兩天下雨,天氣悶熱,屋子里蚊子和臭蟲空中地面全部出動,把女工們咬得渾身上下奇癢難忍。桑阿珠睡到半夜,忽然起身,把腦袋下的枕頭翻個身,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滿臭蟲。女工們?nèi)缫娏顺鹑?,把一個一個臭蟲掐死,手指上都是臭蟲腹中的點點鮮血?,F(xiàn)在,大家把床上的一條條席子卷成卷,兩手捧起朝地上一下一下地像打夯一般地敲,臭蟲掉落在地上,眼睛尖的吳鳳珍就先用腳踩那些亂走的臭蟲。女工們又拿出床板,也放在屋外的土地上,阿蕙手里拎一個白銅大水壺,朝床板的縫隙里慢慢地用滾燙的開水往下澆,被開水燙死的臭蟲一只只往下掉。桑阿珠說:“這兩天晚上我們可以睡個太平覺了。”吳鳳珍同意地說:“是啊。”

幾個女工都到女工大姐阿蕙住的屋子里玩。隔壁的綿綿同是桑阿珠在一個車間做工的,也來了,阿珠叫她二姐。這些女工在一起,從紡織女工的頭發(fā)都剪短說起,說到上海街頭女人的各種發(fā)式,上海女人走進(jìn)理發(fā)店,請高等技師把頭發(fā)燙成特別式樣:蓬頭鬼式、亂柴窠式、屁股式、文蛋殼式、大蒜頭式,一切奇形怪狀都有,任人選取。不過,女學(xué)生的清湯掛面的發(fā)式,走在街上,倒也別具一格。

她們又講起廠里的事情。綿綿說:“昨天,車間里出事故了??赂I粡S里請來指導(dǎo)安裝和操作進(jìn)口紡織機(jī)的英國工程師叫去參加培訓(xùn),讓他做我們細(xì)紗車間的保全工,也就是機(jī)修工。機(jī)修工平時還要負(fù)責(zé)給細(xì)紗車間和布機(jī)車間的機(jī)器加油。加油是個苦差使,他每天要管一百五十部機(jī)車,每部上下一共七十九個油眼,自動車一百二十多個油眼,有許多油眼在機(jī)器底下,加油的人要睡在地上臉朝上,手舉油壺,油才加得進(jìn)?!?/p>

吳鳳珍說:“是啊,加油的小工,一天到晚在車間里忽起忽臥,忽爬忽跑,他們累得腰都痛了。有許多油眼是在機(jī)器里的,柯福生和女工們都為了節(jié)省時間,給機(jī)器加油時,機(jī)器都是不關(guān)停的。往常倒也無事,昨天,柯福生給機(jī)器加油,不巧,他的左手給壓斷了?!?/p>

桑阿珠說:“是啊,我就在附近的車弄里做活,看到柯福生躺在血泊里,我兩腳都發(fā)軟了?!?/p>

講到這里,阿珠忽然輕輕地對阿蕙說:“我下身全濕了?!?/p>

桑阿珠就去屋角坐馬桶,她解下褲子一看,全是鮮血。她渾身一軟,就像那天她看見柯福生躺在血泊里。她手里的馬桶蓋子“撲”地掉在地上。

阿蕙聞聲走過去,低頭看了一下,說:“阿珠,你來月經(jīng)了?!?/p>

“月經(jīng)?”阿珠茫然。

阿蕙說:“可憐阿珠自己的姆媽也不在這里?!?/p>

綿綿說:“還是我們來幫幫她吧?!?/p>

綿綿就抱阿珠躺在床上,把她穿的石榴紅紗裙揭開。家織布短褲的褲襠已經(jīng)被浸得鮮紅。阿蕙輕輕解開阿珠的褲帶,阿珠感覺自己的下體嬌嫩得一陣微風(fēng)吹過都會弄粗糙。這屋子里還有兩個姑娘,一個比阿珠年紀(jì)小兩歲,另一個比阿珠年紀(jì)大兩歲,年紀(jì)大的那個,也因為營養(yǎng)差,工作勞累,還沒有好好發(fā)育。她們站在一邊朝阿珠的下身好奇地看著。

阿珠急了:“我情愿死,也不好給人隨意看的?!?/p>

阿蕙笑著說:“她們的下面跟你的一樣?!?/p>

阿珠說:“不看不看?!卑⒅殚L得好看,又是一個正經(jīng)女子,就是對著同性的女人,她也會害羞的。

“不看就不看?!蹦莾蓚€姑娘被趕出去了。一個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另一個年紀(jì)小的女子調(diào)皮,卻貓著腰,躲到屋后,把糊窗戶的《申報》報紙捅破一個洞,瞇起一只眼睛看。只見大姐把阿珠的兩腿一掀,掰將開來,炕上紅紅白白,像開花時節(jié)的桃樹林和李樹林。過了一會,只聽門打開的聲響,正在看“西洋鏡”的她連忙閃身走了。

過一會兒,二姐綿綿來了。阿珠已經(jīng)照大姐阿蕙的吩咐,在坐桶里洗凈了血,用布揩干了。她站著,叉開兩條腿,大姐阿蕙接過二姐綿綿剛才取來的物事,是用一個白布做成的東西,拿出一些紙襯著,教阿珠在自己的胯下捆縛停當(dāng),又說:“阿珠,你以后來月經(jīng)了,就這樣做,紙濕透了解開來,換些清爽紙頭依舊縛好。直等身上干凈了才好解去?!卑⒅檎f:“你用的是什么符啊,這么靈驗?我現(xiàn)在身上就舒服多了?!本d綿說:“這是疊的草紙,哪是什么符。”阿珠又說:“你這白布做的東西真靈巧,恰好縛在襠下,你怎么就預(yù)先知道做端整了?”

綿綿說:“這是我原來做來自己用的,本來做了兩只,這只還沒有用上,我知道你來月經(jīng)了,就拿給你用,這叫月經(jīng)帶,我以后再給你拿針線做一個,做的時候你也來看,以后學(xué)會自己做了,用壞了以后還能替上,我們女人一生里,用這個帶子的時間很長?!卑⒅檎f“:你也有這個病嗎?到底是什么病,會不會死?”阿蕙笑著說:“這不是病,更不會死,這叫做月經(jīng),醫(yī)書上說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絕。其中有早的,十二三歲也就來了。往后每個月要來一回呢。”

阿珠皺皺眉頭:“真討厭?!?/p>

阿蕙現(xiàn)在每個月總有一次,她肚子痛了,腰也酸了,全身的血液好像流到了一個地方,一股一股地沖下來。對著阿珠,阿蕙卻認(rèn)真地說:“月經(jīng)是個好東西,有了月經(jīng),我們女人會變得漂亮,胸脯也鼓出來。你阿珠本來生得就好看,現(xiàn)在就更加好看。有了月經(jīng),男女交配后才會生得出小囡?!?/p>

聽得阿珠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上海是從河灘濕地上生長出來的。河灘濕地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洪水來時可以吸收過多的水分,減弱洪峰;洪水過后,水分再慢慢釋放,保持相對平穩(wěn)的河流流量,這是個天然的防洪堤。濕地包括沼澤地、濕原、泥炭地或水域地帶,帶有或靜止或流動的水體,濕地的植被可以比草地更能牢牢地抓住土地。上海的東北角有個天后廟,就在那片與江邊濕地相連的土地上。今天,品豐紗廠放假一天,桑阿珠穿著干凈的布衫褲,朝天后廟小鎮(zhèn)走來。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前面有一片棚戶區(qū),就想,那里該是江南制造局的工人宿舍了。她看見過來一個工人,就去問路,再走過幾家,找到了靳阿成。屋子里小茂在,他說“:阿成在游泳。”阿珠走到黃浦江岸邊,只見水波遠(yuǎn)處有一個小黑點。阿成正在江水中游泳。桑阿珠不會游泳,沒學(xué)過,從前在老家鄉(xiāng)下,年紀(jì)大的人說:“女人不好下水游泳,女人身上不清爽,要惹海龍王發(fā)怒的?!币郧埃⒅橐矝]有聽說過女人會游泳,直到來到上海,她才聽說外國女人有許多會游泳。聽到附近的船上有人叫阿成,阿成停下了,往回游。黃浦江上,船的左舷浮動著紅色的燈光,水中倒影閃爍。阿成一見是桑阿珠,眼前一亮,他抹干了身上的水漬,忙說: “阿珠,你來了?”阿成一張“國”字臉,膚色黑里透紅。阿珠笑著點點頭。

阿成把阿珠領(lǐng)進(jìn)屋。這間小屋原本是當(dāng)?shù)厝思业囊粋€羊棚間,地方小,阿成和小茂合住。阿珠坐在阿成的床上,她看看四周,說“:你們這塊地方住的工人不少?!卑⒊烧f:“是的。起初制造局蓋有簡陋的單身宿舍,規(guī)定工人一律住在局內(nèi),最多的時候可以容納一千多人。后來,工人增多,家眷也從各地來到上海,宿舍里容納不下,就允許工人們在附近自由居住。有的在沿江灘地上搭建地窩棚,合群而居;有的在附近小鎮(zhèn)上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合租一間閣樓;還有少數(shù)的工人住在小船上、破廢的汽車?yán)?。臨江碼頭的一片河灘逐漸成了棚戶區(qū)?!?/p>

阿珠說:“我口渴了。”阿成燒了一壺水,隨后給阿珠端來一杯。阿成說“:原先我們喝水是從黃浦江中舀的,冬天水涼,當(dāng)然要燒開。后來,挖了幾口井,也就喝井水了?!鄙0⒅榻舆^茶缸,卻覺得燙,就把缸子放下。她說:“上海灘來了洋人,他們不喜歡喝河水,井水也不喝,要喝人工做的自來水,在離我們品豐紗廠不遠(yuǎn)的地方楊樹浦造了一家大的自來水廠。”

阿成說:“自來水不能飲。我聽得人家說,接水一定會連起兩條不同的水管。龍管水,在水管里有兩龍相斗,把兩條龍的碎盔甲隨著自來水吃到人肚子里,當(dāng)然肚子會痛——就是現(xiàn)在不痛,以后也會痛?!?/p>

小茂說:“外國人還搞了煤氣管,水管與煤氣管接近,煤氣的毒到水里,吃了也要肚子痛。自來水公司送給中國官員吃的自來水,有的人不敢吃,用來洗臉洗腳,有的人吃了,果然肚子痛了。”

阿珠聽了他們的話半信半疑。阿成說:“阿珠,下個星期天你陪我到大自鳴鐘去為廠里送貨?!卑⒅檎f“:好?!鄙0⒅楹芟嘈潘?。坐了一會,阿成陪阿珠到外面,忽然,飛來成千上萬只鳥兒,遮蔽了一大半天空。濕地為鳥兒們準(zhǔn)備了營養(yǎng)豐富的小魚啦螺螄?yán)驳让牢兜氖澄?。它們一會兒在空中盤旋,一會兒俯沖而下,有的還貼著江面掠過,極快地伸喙捕捉水中的小魚小蝦。

桑阿珠說:“鳥真多,真好看啊?!?/p>

阿成識鳥,他就告訴阿珠:“那些成群出現(xiàn)的灰白色像小鴿子的鳥,它們不是鴿子,它們叫鷸鳥。這里有黑腹濱鷸、青腳濱鷸、斑胸濱鷸。那種一身潔白羽毛的叫白鷺。”

阿珠有些疑惑地問:“你們鄉(xiāng)里也有這樣多鳥嗎?”

阿成說:“鄉(xiāng)里的鳥跟上海的鳥不一樣,我是來上海以后,跟一個老伯伯學(xué)的?!?/p>

阿成回到屋子里燒飯。他從屋梁上取下高高掛起的一條用一片荷葉遮灰塵的臘肉,那是他從浙江老家?guī)淼?,平時難得吃幾次,就掛起來。小茂到外面菜地里摘來幾只辣椒,阿珠動手做了臘肉片炒辣椒,還有一個番茄蛋花湯。阿成又到河邊人家買來一條鱸魚。阿珠放上蔥姜,把魚清蒸了。他們坐下一起吃飯。“今天的小菜蠻好,阿珠燒菜味道好?!卑⒊烧f。吃好了飯,要帶阿珠去鎮(zhèn)上逛。

這里有了兩千多戶工人居住,除了制造局的工人們,還住進(jìn)了許多在碼頭上做碼頭裝卸的工人。鄉(xiāng)村氣息濃厚的天后廟小鎮(zhèn),各種店鋪多了,漸漸形成一個大鎮(zhèn)。眼下正好過端午,從農(nóng)歷五月初一到初五,天天都有端陽節(jié)的活動。桑阿珠一路看過去,在家家門楣上方正中,都貼上“紅判兒”紙馬,是長方形黃紙紅色木板印的鐘馗像,虬髯環(huán)眼,官袍玉帶,紗帽執(zhí)劍,一幅京戲架子花臉的扮相,好威風(fēng)煞氣?!芭袃骸钡乃闹苡≈凰?qū)伏的五毒:蝎子、蜈蚣、癩蛤蟆、壁虎、長蟲(蛇),還有幾個象征福祉的蝙蝠,表示除害滅病驅(qū)毒祈福。街門框上插著菖蒲和艾。蒲葉如劍,古人以艾為虎,插在門上辟邪禳災(zāi)以求平安康泰。

上海老城里,弄堂轉(zhuǎn)彎處住的老魏是個瘦精精的駝背,老夫妻倆,不孕不育,沒有子嗣,生活也貧寒。鄰居湯老太平時讓他們干活,對他們老兩口子也施舍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湯老太家的一只馬桶是包給老魏家的,媳婦董招娣把她和婆婆合用的那只沉沉的馬桶早晨拎到后門口,早起的駝背老魏就拎去放在弄堂十字路口。老魏在這條寶塔弄堂里承包了十六戶人家的倒馬桶的差事。

天還沒有亮,就有一個蘇北阿姨把黑漆漆的糞車推進(jìn)了弄堂。等一會裝滿糞水的車子會很重。糞車做得也都結(jié)實,箍著鐵皮的四個木車輪輻輳分明,在蛋硌路上隆隆地碾過。蘇北阿姨手腳靈活地拎起一只接一只馬桶倒,糞車的拉桿一端掛著一小桶清水,倒好一只馬桶,她就用帶長柄的洋鐵罐小桶舀清水倒進(jìn)馬桶,再晃一晃,把余下的穢物倒進(jìn)糞車,把空馬桶再放到地上。肥是農(nóng)家寶,城里人講干凈,兩相方便。蘇北阿姨倒糞車時,會記住把一只只馬桶蓋蓋回去的時候不能蓋錯了,要不然就會給居民造成麻煩。路燈只有在外國人住的租界里安裝,老城鄉(xiāng)里依然黑燈瞎火,全靠月光、星光來照明。駝背老魏就推起四個輪子的小推車,上面裝著四只空馬桶,和魏老婆子一起到附近小河邊去洗刷馬桶。之后,駝背老魏再把洗干凈的馬桶放回到每戶人家門邊。湯家門口的馬桶上斑駁的紅漆已經(jīng)剝落大半,露出淺褐色木頭,馬桶蓋架在馬桶沿上晾著。

蘇北阿姨推糞車,已經(jīng)來回幾次了。推糞車有訣竅,空車靠推,滿車靠拉。推車順手,速度也快,而滿車如果也來推,就會看不見前面的路況,高低不平,車子容易顛簸。糞車滿了,她推到蘇州河邊的糞車集中地,那里河面上停泊著一排裝糞船,船裝滿了,就搖著到鄉(xiāng)下去賣給莊稼戶肥田。

平時,有什么事要跟外人打交道,湯老太也使喚駝背老魏去做,免得兒媳招娣拋頭露面。

董招娣是窮苦的船家女,十六歲那年隨父親來運棉花,父親不幸染病暴卒,她無家可歸,就由一個在上海的遠(yuǎn)親介紹,進(jìn)了湯老太的家門,給她的獨子做童養(yǎng)媳。董招娣嫁到上海城里湯家,就成了湯阿嫂。湯阿嫂的娘家靠近烏涇鄉(xiāng),土地不宜種稻宜種棉。棉花于陰歷四月初撒種,五月出苗,六月驟長,高的有四五尺,當(dāng)中要鋤幾次棉苗叢間的雜草,到了七月中旬已經(jīng)可以摘取棉花,八月可以收足,遲的也不過是在九月中旬。上海最初的紡織工具簡陋,出品也粗俗。到了元朝元貞年間,黃道婆從崖州回到故鄉(xiāng)上海烏涇鄉(xiāng),才改良了紡織工具,上海的棉布成為名產(chǎn),輸向四面八方。上海的沙船人稱“豆船”,以南下載豆為主,雖然沙船從沒有被稱為“布船”,北上卻以載棉布為大宗。從此,上海不論鄉(xiāng)鎮(zhèn)城里,白屋朱門無懶婦,婦女多從事紡織。

在距離棉花棉布市場不遠(yuǎn),老城廂一條馬路口豎著貞潔烈女石牌坊,旁邊的一條石庫門弄堂里,一頭銀發(fā)的湯家老太太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湯老太每天早晨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兩只隔夜手洗干凈,她的手掌心里總是放一對核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湯老太高壽在于她修煉核桃功。一對陳年核桃在湯老太的掌心轉(zhuǎn)動,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她的功夫練得可以使兩只核桃同時往左旋,也可以同時朝右轉(zhuǎn),再后來,兩只核桃同時一只朝左旋,一只朝右轉(zhuǎn)。一年四季,從不間斷,越練越奇了。再后來,即使湯老太把手掌攤平,毫不用力,也只見一對核桃在轉(zhuǎn)動,在摩擦,此時卻聽不見絲毫聲響。再后來,湯老太練功,右手開始轉(zhuǎn)動核桃,左手拿一把黃豆,放幾顆黃豆與那對核桃一起,直到把那幾顆黃豆磨成了豆?jié){。她把右手里的豆?jié){放進(jìn)青瓷小碗里,不到兩個時辰,一把黃豆變成了大半碗白白的豆?jié){。然后,她端著碗,一仰頭,把豆?jié){全部喝下去。天天如此。就這樣,湯老太練出了一手軟硬勁。湯老太還喜歡聽宣卷調(diào),那時客堂里宣卷調(diào)正流行,正演說《洛陽橋》故事,許多閑人簇?fù)碛^聽,講的是尼姑私奔的故事。湯老太也去聽,她的有些發(fā)福的身體坐上舊藤椅,舊藤椅咯咯作響。后來,樓下宣卷已畢,一片寂然,唯有湯老太仍然回味不已。有人見湯老太也愛聽尼姑私奔的故事,就背著她講:“湯老太這輩子再要跟男人睡覺,要等到再到紅腳桶里翻個身?!?/p>

駝背老魏因為要靠湯家給些錢,對湯老太說的都是好話:“老太太高壽,在我們老家,在清朝,如果你是男人的話你就已經(jīng)做官了?!?/p>

湯老太說:“說笑話,平頭百姓一個。多活了一點歲數(shù),就算做官啦?”

老魏說:“可不是,古時有一句俗語:‘七十為官?!馑际钦f,人到了七十歲,就如同當(dāng)了官,可以好好享受了,還受到人們的敬重。我們鄉(xiāng)績涌縣,從前有個名叫福則許的老人,因為他年過古稀,經(jīng)過同里四人推舉,蒙署理績溪縣正堂陳詳情上報后,戶部清高冊頒賜‘頂戴光榮’。頂戴是清代官員等級的帽飾,也就是榮譽(yù)七品官?!?/p>

湯老太說:“七品官有多大?”

“相當(dāng)于縣太爺。”老魏說,“清代的戶部掌管全國的土地、財稅和戶籍,戶部尚書相當(dāng)于一品官?!敶鞴鈽s’是給民間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的一種榮譽(yù),盡管是虛名一個,但必須要鄭重其事地在戶部注冊,還直接頒賜捷報?!?/p>

湯老太命硬,丈夫六十沒出頭就死了,兒子也不長命。守寡多年的她目力還好,看得清烈女石牌坊上的小字。湯老太就和從二十七歲起開始守寡的兒媳婦守著一個遺腹子寶寶一起過活。湯家這一對寡婆寡媳享受著幾分祖業(yè),收取不算多的房租。平時兩人織些布,讓駝背老魏拿到市上去賣,賣來的錢補(bǔ)貼些家用。生活雖然不富裕,量入而出,卻也吃穿不愁。有一次,兒媳董招娣告訴湯老太:“婆媽,街上那個賣豬肉的今朝多稱給我兩斤豬肉,我買好肉回家自己再稱發(fā)現(xiàn)的?!边€有一句話放在董招娣的肚皮里沒有說出來:那賣肉的別人叫他海根,這海根平日看她的眼神異樣,跟她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怪。

湯老太聽了說:“招娣,你不要跟他多說話。這肉也不要退了,他就是要你去跟他多搭腔。以后再也不要上他那兒去買肉了。男人就是這樣,你越在意他,他越是要跟你骨頭輕的。招娣,你把兒子拉扯大了,就一切都有了。婦道人家貞潔最重要。還有,湯家的一根苗就是寶寶,如果‘拖油瓶’再跟娘改嫁到人家家里去,我的寶貝孫子吃苦是免不了的?!?/p>

董招娣點頭稱是。作為媳婦,在家織織布,換些錢貼補(bǔ)家用,閑時逗逗孩子,生活也平靜。董招娣是家中紡紗織布的好手。織布工序一開始,她先要把一絞絞棉紗散開,放進(jìn)一個大缸中層層疊好,在河中挑水倒入缸里,招娣一人赤腳跳進(jìn)缸中不斷地踏,直到棉紗全部濕透,取出絞干。下一步就是染色,在一個大灶上安有一只大鐵鍋,水燒開后放入顏料、堿,還有鹽,這是湯老太放的,因為放多少有比例。然后把棉紗一絞一絞地放入染色,顏色一般以藍(lán)色、黑色為主,偶爾也染些紅、黃、綠色。染好的紗要再到河水中洗滌,去除余色,并在日光下曬干。紗染好以后織布的工序就開始了。

首先,湯老太和招娣把紗搖到一個個木筒子上,再把各種顏色的紗筒插到一個有竹棒的經(jīng)紗架上。例如做成藍(lán)白條子花紋的,排成十根白紗四根藍(lán)紗為一組,這樣數(shù)十組就組成經(jīng)紗。用帶鉤工具把一根根紗穿入梳理架孔中,全部穿好把紗頭打一個結(jié),套到經(jīng)紗輪上,經(jīng)紗輪直徑有兩米左右。這樣,招娣用手勻速轉(zhuǎn)動,將一組組紗繞到經(jīng)紗輪上,湯老太全神貫注地觀察每一根移動的紗,一有斷頭就要馬上停住輪子把紗頭接好。大約轉(zhuǎn)過十幾轉(zhuǎn),有六匹左右(十市尺為一丈,十丈為一匹),就截斷打一個結(jié),如此往復(fù)經(jīng)紗,在經(jīng)紗中隨時要添換用完紗的筒子。經(jīng)好紗,再把繞在經(jīng)紗輪上的經(jīng)紗全部并列繞轉(zhuǎn)到紗軸上,兩個人一起緩慢均勻扳轉(zhuǎn),等繞轉(zhuǎn)完畢,卸下經(jīng)紗軸,就進(jìn)行穿綜工序。穿了綜還要穿扣,是把經(jīng)紗平面順序穿到扣中,不能漏下一根,否則織成的布就是次品了,完成后安裝到織布機(jī)上,就可以開始織布了。湯老太在媳婦面前以身作則,自從湯老頭因病去世以后,湯老太就扔了胭脂水粉,再也不穿紅著綠。凡是繡有鴛鴦、蝴蝶的衣物衾枕一律不用,家里沒有一件男人用的器物,連家里的神龕供的既不是趙公元帥,也不是如來佛,而是黃道婆,旁邊掛著一副對聯(lián):“買不盡淞江布,收不盡魏塘紗?!敝v的又是紡紗織布干活的事。

湯老太自己年邁,走不多路,這樣,叫駝背老魏幫幫手,可以減輕媳婦的負(fù)擔(dān),還可以多一雙眼睛,盯著董招娣一眼,叫她不能到人多的地方,以免時長日久,跟別人眉來眼去地找姘頭。因為湯家婆婆管得嚴(yán),董招娣的衣裝總是一式一色。

董招娣從市場上把絮好棉花加工搓成的“條子”買回家,就用一根丫杈把一束一束“條子”順序掛到廂房的屋梁上,準(zhǔn)備自家織布用。

董招娣一天可以紡成棉花八兩。媳婦手巧,湯老太看得中,上經(jīng)車,又“刷布”,經(jīng)過漿漬,上機(jī)開織。湯家兩臺布機(jī),媳婦一臺,婆婆一臺。招娣又勤快,有時還點上油燈開兩個時辰夜工。第二天,布匹織成,招娣就抱布入市,賣布買米買“條子”。經(jīng)營棉花和棉布的商人們在小東門外開設(shè)了許多店鋪,那里就形成一個棉花棉布的市場。棉花市場上售原棉少,多的是賣“條子”。城里城外的織婦多來買“條子”。棉花采好以后,便需揀花,即摘去不潔及不好的部分,然后軋花,用軋車去掉棉籽,棉籽去了之后,用弓彈花,使其輕松如云,成為“絮”,把絮卷于削竹而成的“柵子”上,搓成 “條子”,這才可以用紡車紡成紗。

農(nóng)歷二月頭上的一天,才下午兩點鐘,董招娣就停下織布機(jī),不干活了。她卻到廚房里間忙,又是包水餃,又是煎餅。灶膛熄火后,她又把柴草燒的灰滿滿裝了兩盆。第二天一早,弄堂口開煙紙店的楊二嫂就起來,梳洗完畢,像過新年一樣穿戴整齊,她頭戴娘家陪嫁的金銀花絲首飾,腕上戴一副碧玉手鐲。她去自家灶堂,端出滿滿一銅盆昨日用柴草燒的灰,邁步出門,把薪灰撒在弄堂里十字路口的水井臺邊,一條灰線撒在一路上,讓薪灰再進(jìn)入自家的房門,布入宅廚,旋繞水缸。楊二嫂一面撒,一面口中連聲呼道:

引龍,引龍,

引龍回歸。

她的丈夫楊二也端起一盆燒柴灰,在院子里畫起一個一個大圓圈,圈外畫梯子與圓圈相接,這叫做“打灰囤”,是祈禱豐收的意思。楊二打好灰囤,肩挑一對木梢桶去擔(dān)水,排在青石井臺旁邊的隊伍后面。只見這一天,各家各戶人人早起,紛紛出門汲水,人來人往于井臺邊與小河旁。楊二嫂擔(dān)上水,回家路上看見金蘭也端著一籮黃糠,從自家屋里廂出來,一直沿著弄堂的蛋硌路,引向行人來往的馬路上,一彎銀項圈在她的脖頸間輕輕地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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