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是不朽的典范,是莫泊桑的溫和但又冷峻的風格所能達到的高峰,短篇小說藝術(shù)所能達到的高峰。莫泊桑筆下的人物,有不少是這類被庸俗生活壓碎的糊涂蟲,在他們背上,如同被雷擊斃者似的,寫著不合理社會的罪狀,而他們卻往往并不值得同情。
高度嚴整的五幕悲劇似的結(jié)構(gòu),這里可以學到的東西是那么多,題材被壓縮得多么好!晚會前,晚會進行中,晚會后;沒有首飾時,借到首飾時,丟掉首飾時。強烈的對比,而且是一再加強的強烈對比,但卻一點不做作,一點也不叫人覺得生硬(對比是容易流于做作和生硬的)。也許因為寫的是短篇,短篇只能這樣寫。但是如果不用短篇難道還有什么別的形式能夠表現(xiàn)它?我只能相信:這是藝術(shù)上的高度成熟,而如果不是對生活的高度敏感和嚴密觀察,就不可能有這樣圓滿的成熟,從而也不可能如此明確、精練地表現(xiàn)生活。
他自己也一樣,比如他的那首《家》,他所寫的那只蝸牛,不也同樣明確、精練地表現(xiàn)了生活嗎?關(guān)于他的這首《家》,我也寫過一點文字:
認識彭燕郊先生是讀他的《家》。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時,二十六七歲,如今已經(jīng)五十多了。
讀畢的感覺是無言,很久很久的無言。
心里感到一種震撼,一種很深很深的震撼。
這震撼,不但深,而且大,一種無言的巨大。
活在這個人世上,我們感覺很多很多,那種感覺卻是不多。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那是好多好多的感覺,卻又說不出的感覺。
你會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好多好多人。
你會想到他們的命運,真的就像那只蝸牛。
那樣一只手,那樣隨意的,那樣漫不經(jīng)心的,就把它的家碎了。
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為。
或者只是一時高興?或者只是不太高興?或者只是有點無聊。
你會生出一種憤怒——那憤怒是壓抑的,低沉的,緩慢的,就像子彈壓進槍膛,一粒,一粒,壓進槍膛。
你會生出一種悲憫——既悲自己,又憫他人。
就是那手,也難遮天——那手上面還有手,那手旁邊還有手,那手搓揉著,那手絞動著,那手握成拳,那手拍出掌,那些各種各樣的手。
這樣的詩,只讀一遍,也是不會忘記的。
這樣的詩,讓人看見,詩人是個怎樣的人,懷有一顆怎樣的心。
他是孤獨的,即使身處隊伍之中,即使身處潮流之中,他也是很孤獨的,但他相信自己的文字,自己的聲音,不孤獨。
他的心,也獨特,獨特得是那樣敏感,就像那只蝸牛一樣,一粒沙子,一片草葉,對他也是鋒利的。
他能感到那種鋒利,感到那種無形的鋒利,那種鋒利無時不在,那種鋒利無處不在,隨時都會傷害人,傷害好多好多人。
我很感謝燕郊先生,感謝他寫了這樣的詩。
這樣的詩能讓我們看到自己怎樣生存,遐想應該如何生存。
先生簡介: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陳德矩,福建莆田黃石人,“七月派”代表詩人。一九三八年后歷任新四軍第二支隊宣傳隊員,軍戰(zhàn)地服務團團員,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桂林分會常務理事、創(chuàng)作部副部長,《廣西日報》編輯,《光明日報》副刊編輯,湖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學中文系教授。一九三九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一九五五年受“胡風冤案”影響,被錯誤地下放到長沙市街道工廠勞動至一九七八年。有《彭燕郊詩文集》一套四卷行世。其代表作主要有《東山魁夷》《小澤征爾》《鋼琴演奏》《混沌初開》等。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逾千行長詩《生生:五位一體》被譽為“構(gòu)筑起二十世紀漢語的精神史詩”。其主編的叢書有《詩苑譯林》《現(xiàn)代散文詩名著譯叢》《外國詩辭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