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閱讀與經(jīng)歷

寫作最難是糊涂 作者:閻連科


對于一個職業(yè)就是寫作的人,讀書不應該是一種經(jīng)歷,而應該是一種日常。

可惜,讀書在我,確實就是一種經(jīng)歷。30年前,在我老家那塊偏窮之地,讀書有些荒誕,有些奢侈,有些異類。那時候,整個社會都沉浸在革命的情緒里,可以餓癟肚子,不能飽了腦子。然而因為大姐常年臥病在床,不能下地勞動,不能到校讀書,為了消磨時光,她的床頭就總有各樣的小說壓在枕下。于是,那塊被窗光和油燈照著的床頭,就成了我最早的書架和書庫。《艷陽天》、《金光大道》、《青春之歌》、《烈火金剛》、《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那個年代能夠在鄉(xiāng)村出現(xiàn)的書籍,都會神奇地出現(xiàn)在大姐的床頭,都會被我生吞活剝地咽進肚里。這是我閱讀的開始,是一個每每回憶起來,都倍感溫馨的年代。那個年代,讓我發(fā)現(xiàn),除了貧窮的現(xiàn)實世界之外,原來在那些文學作品中,還有一個與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渴望擁有那個世界。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萌生了寫作的念頭,希望通過寫作,創(chuàng)造出與我的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事件與故事,并通過寫作,達到離開土地、走入都市的目的。如有可能,我希望我能如浩然一樣寫出一部《艷陽天》來,如張抗抗一樣寫出一部《分水嶺》來。

就這樣,我開始了寫作。

后來,在我寫完一部長篇之后,沿著命運給我劃定的路線,欣然地當兵去了。許是因為上蒼看我對愛好的執(zhí)著,許是因為上蒼明白只有文學能夠改變我的命運,也只有文學才是我的命運,就在我當兵的第二年里,組織上把我調(diào)到了師部的圖書館,當了圖書館的管理員。那一年是1980年,全國人民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讀小說和寫小說。如此這般,我也就在一個民族的命運中隨波逐流,讀讀寫寫,每天把自己反鎖在用小禮堂改建的圖書館里,把巨大的黑布窗簾拉開一扇兩扇,冬天讓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夏天讓涼爽的風吹進來,躺在用閱讀桌拼起來的平臺上,讀托爾斯泰,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讀屠格涅夫。我對圖書館中18、19世紀的長篇小說一一過目,愛不釋手;把俄羅斯文學視為世界文學中最神圣的殿堂;將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中描寫大自然的風光段落,如批閱文件樣,整段整段地用筆劃出波紋的曲線,并把那些散發(fā)著森林和草地氣息的段落,抄寫在一個紅皮本子上。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在圖書館做管理員那三年時光,有兩件事情讓我既感安慰,又感后悔。一是引導我最初閱讀的,是中國當代文學中20世紀50年代的那些革命小說,所以,當我讀到18、19世紀的世界文學,就如北方人愛吃面食,又在饑餓中遇到整籠整籠雪白的饅頭和整桌整桌的東北菜一樣,我胃口大開,狼吞虎咽。這就養(yǎng)壞了我有些粗糙的口味,乃至后來讀到20世紀的經(jīng)典著作,如《變形記》和《城堡》等,我壓根無法順暢地閱讀下去,更不要說對這些作品的理解和心靈溝通了。就是到了90年代初,我對《喧嘩與騷動》和《百年孤獨》這些小說,也還仿佛北京人并不欣賞南方菜樣,總懷有一種本能的拒斥和排擠。

第二樁讓我在后悔中感到安慰的事情是,我做圖書管理員期間,我們師長的女兒不愛寫作,卻酷愛閱讀,不僅常找我借書還書,還愛和我討論《飄》中的故事與郝思嘉和白瑞德的愛情命運,可惜那時我過于自卑,她又確實長得不好,使我放棄了主動扼住命運咽喉的機會,錯過了一次高攀的良機。這既讓我在后來的日子里,為了提干付出了無數(shù)努力,體會了深刻的人生甘苦,也讓我在寫那一批農(nóng)民軍人的小說時,水到渠成,得心應手,仿佛把鐮刀磨快后投入到熟季的莊稼地里樣。

現(xiàn)在,我有充分的條件和時間來閱讀和欣賞各樣的小說,各樣的書籍,可惜已經(jīng)沒有了那時候狼吞虎咽的精力和胃口。讀書變得挑剔而又刻薄。甚至在許多時候,讀書會成為一種負擔。讀書似乎就是為了寫作,每讀一頁,都期望從中抓撈到自己的所需。如果沒有,就覺得是一次沒有意義的閱讀旅行。還有,總是試圖要把閱讀變?yōu)樽约荷畹娜粘#皇敲\中的經(jīng)歷??山Y(jié)果,一切的努力,卻都是徒勞。一切的閱讀,不僅是自己人生的經(jīng)歷,還是自己寫作的經(jīng)歷,還是自己小說的命運與文運。再有,如今書越讀越少,閱讀人的靈魂,卻反而越來越多;對閱讀變得苛刻挑剔,而對人際世事,也愈發(fā)地苛刻和挑剔。

我以為,這樣不好。確實的不好。

2008年5月3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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