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識潘金蓮

寫作最難是糊涂 作者:閻連科


同情是人類最通常的一種情感,人可以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甚至拒絕同情、憐憫和理解,但是作為人不可以沒有同情之心,沒有憐憫之情,沒有善待他人之意。而在這一點(diǎn)上,人們對待潘金蓮,恰恰過分地鐵石心腸,倘若潘金蓮仍還活在世上,恐怕她身后的痰水會從衣下流淌,匯成一條白濃濃的溪流。

《水滸傳》對潘金蓮的行為所述,活靈活現(xiàn)(并不入木三分),使潘金蓮世代被讀者萬夫所指,千人唾罵,這委實上了施耐庵的大當(dāng)。讓人們痛恨潘金蓮,同情武大郎,不消說這是施先生設(shè)下的陷阱,就連《金瓶梅》,也唯恐讀者在這陷阱中陷得不夠深苦,作者也把這樣的陷阱圖紙照搬過去,重新建設(shè),把《水滸傳》中蓋著草枝的水坑,終于就挖成了可以陷讀者以死而難以爬上岸來的一口深井。也就終于把潘金蓮蓋棺定論為一個淫蕩邪婦,使人對她不生出痛恨反而不好意思,反而以為是因了自己的邪惡才不痛恨潘姓的金蓮。即便對金蓮存有同情憐憫,覺得她嫁給武大委實冤枉,嫁給武二方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可這樣的思想,也就只能悄悄存于心底,很長很長的歲月里,我們和我們那些先輩讀者,都是不敢說出口的。說來也是,你居然發(fā)現(xiàn)了陷阱上的草蓋,居然不踏將上去,而繞道行走,這樣的人哪里會是好人,哪里會忠懇老實,不是盜賊也一定是匪徒。不盜不匪,你又如何能看見陷阱上的草枝?你又如何會同情、理解潘金蓮這個邪惡的女人?

其實,這也怪不得讀者太多,怪不得今天的讀者和往日讀者的觀念有天壤之別,因為施耐庵在挖設(shè)潘金蓮這口陷阱時,雖在陷阱上費(fèi)了心思,想到了遮掩,可畢竟他太有才華,太有才華的人就往往過于自信,過于自信就往往失于疏忽。在第23回,他無意中向我們說漏了潘金蓮的身世和稟性,他說:“那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性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她,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恨記于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边@段在《水滸傳》中對人物身世慣常的交代,起碼說明了兩點(diǎn):

一是原來金蓮是一大戶使女。使女是什么人,是社會生活中最為低下的女性平民。最為低下的人,你可想她的家境是多么的貧寒,生存多么的無奈,如果境況稍好一些,誰家父母肯把自己的天資聰穎、長相出眾的女兒送到人家家里去做下人呢?

第二,金蓮原是一個作風(fēng)正派的女孩兒。他媽的,可那大戶人家的男主人不是一個好東西,總愛對金蓮動手動腳,纏纏磨磨。金蓮在躲他不開的時候,只好去告訴了主人婆。男主人怕是有幾分怕著老婆,眼下老婆都知道了自己對金蓮那一層灰紅心事,哪有恨金蓮的道理,怎會不起把金蓮嫁給“三寸丁谷樹皮”的心思?

《水滸傳》中沒有這八九十個字交代也就好了。有了這八九十個字,就不能不使人對金蓮生出同情之心,覺得她那一世人生,也確實命苦,倘是她出生在別戶人家,比如家里日子些微的殷實,床頭的缸里有幾把糧食,靠墻的柜里有兩件驅(qū)寒的衣裳,家里的房子也不那么漏雨怕雪,她父母還會把她送進(jìn)大戶人家做使女嗎?

再說,大戶人家也并非每個男主人都是見了漂亮女孩眼珠就不會轉(zhuǎn)圈兒的人。大戶人家有錢、有糧、有地位,吃不愁、穿不憂,吃不愁了穿不憂了干啥?自然就該讀書,一讀書就成了圣人賢士,哪里會不懂一把道理,會對使女生出些不安的念想???,你說這金蓮,她偏偏就撞上了這么一個大戶,以為自己家里有些財富,見了漂亮女子眼珠就不轉(zhuǎn)圈兒了。

三說,這大戶要嫁走金蓮,以解心頭之恨,你如果把金蓮嫁一個窮得叮當(dāng),可比武大長得稍好那么一丁點(diǎn)兒一星點(diǎn)兒的人,也許金蓮原來那純正的心底也就不會改變,可又偏偏清河縣有一個“不滿五尺,面目猙獰”,又生性懦弱,沒有一點(diǎn)聰明勁兒的武大,他就偏偏把金蓮嫁給這個武大。這種境況,換了別的漂亮女孩,就能保準(zhǔn)她不生二心?會同武大生死相守?何況武二“身長八尺,相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天天吃金蓮做的飯,穿金蓮洗的衣,躺金蓮鋪的床,這當(dāng)兒金蓮如果沒有一點(diǎn)他想,那金蓮就不是人了,金蓮就是了一塊圣碑。圣碑雖然令人敬重,可那種冰冷著實沒有什么可愛。

四說,那大戶嫁走金蓮,是因了得不到金蓮的嫉恨,那么金蓮對西門慶生情,為何就不是她對武二的復(fù)仇?為何就不是對武二癡情的轉(zhuǎn)移?為何就不是對自己不幸命運(yùn)忍耐的暴發(fā)?為何就不是向社會、命運(yùn)的一次大抗?fàn)幜ǎ?/p>

我在16歲上讀了《水滸傳》,荒荒唐唐,嘈嘈雜雜,這都是我16歲時讀完《水滸傳》第23回至25回的雜念。歲如河流,到了我36歲,才仔細(xì)讀了《金瓶梅》,本以為這些雜念都已忘卻塵封,誰知在讀了《金瓶梅》之后,才明白原來那關(guān)于潘金蓮的一些似乎不懷好意的雜念,卻還鮮靈活現(xiàn)在我的頭腦之中。原來所謂的記憶,其實是一條永無止盡的路線,而對潘金蓮的少年憐憫,則是這條路線上的一個破敗小站。小站雖然破敗,可也許是重要的一站呢。

我想,在某一天里,我會把“少識潘金蓮”寫成一篇小說,就像愛好素描的人,把一個破敗寒微的車站畫入他的畫夾一樣。這是讀完《金瓶梅》之后,產(chǎn)生的寫一篇關(guān)于我16歲時所識潘金蓮的小說的念想,然時又四年,卻還終于沒有動筆,沒有向人們說出“金蓮,你好!”那句話來,但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沿著偏僻的鐵路,走進(jìn)了我記憶中的小站。

1998年11月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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