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許多年前,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到上海訪問,筆者曾當面向他求教杜威教育哲學的影響。未曾想到,這位杜威思想最重要的傳人竟然回答說“那是一場災難”(disaster)。他解釋說,杜威的思想被濫用了。杜威對“以孩子為中心”的教育理念實際上是有所保留的,而現(xiàn)在美國的中小學教育正走向極端的“學生中心主義”。結果,尊重個性變成了只能表揚不許批評,倡導自由變成了放棄標準,“快樂教育”變成了放任享樂主義,美國正在為此付出代價。上海學生2010年首次參加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在閱讀、科學和數學全部三項測評中都位居榜首,遙遙領先于美國學生。而虎媽媽的“家法”觸痛了美國快樂教育的脆弱之處:如果你要把一切都變成即刻可以兌現(xiàn)的快樂,那么很可能陷入更深重的空虛、無聊和軟弱。更持久和深刻的快樂往往是艱苦付出之后的成就。
對比中美教育的主流傾向,或許應驗了“過猶不及”這條中國的古訓?!懊钆c尊重”、“嚴管與自由”、“刻苦與快樂”等等關系是辯證的,而合理的平衡總是要針對現(xiàn)實的狀況。就此而言,“中國媽媽”的“專制”家法對于太過自由放任的美國或許是對癥的“良藥”,有矯枉過正之效。但不要忘了,她是一位美國的“華裔媽媽”,那“戰(zhàn)歌”是唱給美國人聽的。而在應試教育已經處于暴政地位的中國,若要套用虎媽媽的秘訣藥方,可能無異于自服“毒藥”。
現(xiàn)行的所謂“中式教育”有其明顯的褊狹和局限。目標永遠是可以量化的成績,方法是直奔主題的反復操練。我們似乎只記得“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勸導,卻完全忘記了還有“功夫在詩外”的告誡。于是,中國學生擅長于所有目標單一的競賽,卻在思想表達和交流、團隊合作以及領導力等方面居于弱勢,更不用說對創(chuàng)造發(fā)明尤為重要的奇思異想氣質與自由奔放精神。對此,楊振寧和錢學森都有過敏銳的批評觀察。那么,即便成功可以用競賽的輸贏來定義,喜歡“贏在起跑線上”的中國孩子,未必能贏在終點。
況且,教育還關乎人格培養(yǎng)與社會理想。如果“成功”只是遵從金錢和權力的標準,如果“吃得苦中苦”只是為了“做得人上人”,如果“失敗”就意味尊嚴掃地、人生毫無意義,那么,這個社會將會變成“成功人士”的天堂和“失敗者”的地獄,我們的感情大概除了“鄙視”就剩下“羨慕嫉妒恨”了。一個加拿大的華裔孩子到中國過暑假,多次聽到人們興奮地贊嘆重點學校高強度的“魔鬼式訓練”,他弱弱地問道:“那訓練出來會不會變成‘魔鬼’啊?”讓人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