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做稀飯時頭很低,她的頭發(fā)很短,眼睛不是太好,整個身體湊近鍋。她手里握著長木勺,不時攪動米粒。母親轉(zhuǎn)過臉來,總是有笑容。 2006年母親去世,我回重慶給母親辦喪事。最后一日在重慶,毫無胃口。姐姐問我想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說:“冬莧菜稀飯?!闭f完便知是想念母親。那是母親最喜歡的一種稀飯,稠稠的,帶點(diǎn)糯。饑餓年代出生的我,最怕吃稀飯,但母親做的飯,怎么吃都覺得香。
印象中母親做飯不多,我十八歲離家出走,有十年在路上,決心做一個孤心獨(dú)膽女子。直到出國后,命運(yùn)更加顛簸多劫,想到故土之根,才漸漸與母親聯(lián)系多了。我曾回去看過她,住的日子也最久,足足有三個月。我記不得,只感覺那炎夏破天荒的熱。家里僅客廳有臺空調(diào),臥室只好用電風(fēng)扇,我怕熱,正在寫《饑餓的女兒》,就在客廳里工作。每天醒來,母親已從街市買菜回來。她在廚
房做稀飯。四川人叫粥為稀飯,蒸得水干的飯叫干飯。母親做稀飯會加青菜,每日不同,或加綠豆、紅豆,也加過紅薯土豆,小火慢慢熬。她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到客廳,看到我伏在電腦前工作,就一聲不響地坐在我旁邊。
當(dāng)時家里來了一個客人,很喜歡吃稀飯。母親笑著說客人是渠縣來的人。
客人不解。
母親說,“那是個窮地方,缺糧,就只能頓頓吃稀飯”。我流浪時去過那個地方,一個人在渠江邊靜坐,江水泛著斑駁的陽光,跟長江一樣,那時我對自己面前的路茫然失措。那個夏天有好幾日都是40度高溫,而只是報道38度、39度。母親做好了稀飯,端到客廳,降溫。她挾泡豇豆和紅蘿卜,切碎,放兩勺紅辣油。一家人圍坐桌邊,吃著飯,聽母親講鄉(xiāng)里舊事。昨晚我在家里做小米紅棗稀飯,做好了,卻沒有香味。我居然忘了母親說過做稀飯的秘訣:料得新鮮,菜要嫩,用瓦罐和山里泉水,最緊要是要有好心境。我具有好料好水,可是悲傷充滿了我的心。屋里飄浮著熟悉的音樂,母親的背影忽近忽遠(yuǎn),這一次她沒有朝我轉(zhuǎn)過臉露出笑容來。
今年春節(jié)我?guī)е畠喝ブ貞c,舊歷初二時我們本打算去給她和父親上墳,可是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了。我們只好打消了去全是泥土的南山之念。初四看到天晴,我連忙帶著女兒出門,打了個出租就奔南山去。上墳的人不多,倒是有賣菊花的小販。我和女兒買了冥幣、蠟燭、香和一束菊花就上山了。她爬得比我快。
我倆蹲在墳前燒紙,女兒居然給外婆外公唱起一首英文祝福歌,她一臉嚴(yán)肅,唱完,看著我。我親親她,再看看碑石上父母的照片。
怎么看,都覺得父母的臉在滿意地看著我,尤其是母親,她嘴角有了笑容。這之前,我怎么會覺得母親一直以背影對著自己呢?當(dāng)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彎著腰在大廚房里做冬莧菜稀飯。她攪動著鍋里的米和菜,說:“哎,我的外孫女,今天爬山累了,多吃點(diǎn)稀飯,會睡得實(shí)!”窗外是鞭炮,一直在響,可我就是不肯醒來,生怕醒來就見不著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