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歲時和幾個詩人一起到川西金沙江,寨子里有個小旅館,做了一道過橋雞,一大盆青紅辣椒粒和花椒油調料,雞在湯里煮熟后,撈起,撕成一塊塊,吃一塊放入調料盆里浸泡半分鐘,比一向紅火的火鍋和水煮魚強百倍。
三峽深山中一小餐館,只賣肉絲和米飯。先是聽人說過,后來和一個朋友專程去找。走了很久的山路,小餐館在一個臨小河的小鎮(zhèn)子里,只有兩張桌子,位子得先訂,一人一鍋,人再多也只是一鍋。切肉如絲,大鐵鍋倒入肉后,用斗笠蓋上,往上澆一大木勺冷水。起鍋后這肉絲,根根如蛇在動彈,放入嘴里疑是仙境之物,就是即刻死也值。
重慶八一路的老四川,那燈影牛肉、白汁牛肚、枸杞牛尾湯、沙參牛鞭湯、清燉牛肉湯,也在我的夢中占有一席之地。不過最不能忘的是那竹籠中的粉蒸牛肉,幾條街都聞得見那香,一聞見就饑腸咕咕叫,餓得直想奔過去,抓一籠過來,不顧燙熱,就伸手抓來吃。
四川人初一、十五打牙祭的當家菜回鍋肉,也該是四川菜的無冕之王。據說源于民間祭祀,四川人天生嗜吃,重實際,敬鬼神、祭祖宗的祭品之一熟豬肉,扔之可惜,把熟豬肉回鍋,加以調料,當佳肴。
在四川,人人能做回鍋肉,做得都不會比外地大廚差。清末成都的一位翰林,宦途失意隱居在家,潛心烹飪。原本煮后炒的回鍋肉,蒸熟后再炒,保持肉質濃郁鮮香,曾名噪一時。從小鄰居少用此法,我母親也不這么做,為的是煮肉的湯,肉湯是稀罕,可派上用場,或放西紅柿或放青菜頭,做出一鍋好湯,吃泡菜或咸菜,就是過節(jié)一般。回鍋肉配料里泡姜勝過生姜,蒜苗勝過蒜苔,豆腐干勝過紅薯粉,辣青椒勝過肉椒,郫縣豆瓣勝過永川豆豉。
在倫敦數年,少不了在家里請客,朋友都要求我做回鍋肉。我當然從命。不過英國的豬肉并不好吃,如同美國的豬肉一樣,不香,有股草味。那就先泡酒,多擱泡姜。
在統(tǒng)一的超市或個人的小肉店里二刀肉并不好找,五花肉倒是容易,而且便宜,放在蒸籠里蒸熟。熱的時候燙手,下刀難以均勻,肉冷了再切,肥瘦易斷。我把肉放在冷水里浸一浸,若是急,就放到急凍室里兩三分鐘,趁外冷內熱時下刀,就非常好切。中火倒一些菜油,下肉片,下郫縣豆瓣,混合熬炒,讓豆瓣色澤和味道深入肉中。肉片熬制成一個一個燈盞窩,放豆腐干、蒜苗、甜醬、醬油少許。入盤后最好等到其他菜都做好,那時回鍋肉已冷,再回一道鍋,來回翻炒,肉香到腦子受不了時起鍋。
這道菜至此,才算真正完成。
窗外狂風吹拂著松樹,嘩嘩作響。和至愛親朋,在溫馨的燈光下坐下來,放一盤巴赫的CD,捧著一碗白米飯,安心地品嘗這人間美味。人稱到四川沒吃回鍋肉,就等于沒到過四川。那么遠在天涯海角的人,因為有了這回鍋肉,就像回到家鄉(xiāng)一樣。
哦,我不止一次感嘆,沒吃過我做的回鍋肉的人,若突然甩手離世,我會為他/她萬分遺憾。